火柴梗撒了一地，我狼狈地趴在地上，努力凑近眼前那堆黝黑冰冷的炉灶口，再次划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苗只在我指尖跳跃了一下，便倏然熄灭，只留下一点焦糊的气息。我咬牙又试一次，火苗依旧微弱无力，没等靠近炉灶深处便已消失，如同我这几天徒劳的努力。我泄气地松开手，火柴棍无力地滚落在地，我望着那堆沉默的炉灶，如同凝望一尊倔强的石像，满心沮丧。

"噗嗤——"背后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我回头，门口不知何时已挤满了一溜小脑袋。最前面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姑娘叫二丫，此刻正捂着嘴，眼睛笑得弯弯的。她身后那个挂着两行清鼻涕的小男孩，更是毫不客气地咧开嘴，露出豁牙，笑得前仰后合。其余孩子也都挤在门口，目光齐刷刷落在我沾满炉灰的手和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种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兴味。我脸上发烫，只得尴尬地抹了把脸，这下倒好，炉灰直接蹭到了鼻尖上。

"老师，"二丫终于放开了捂嘴的手，声音清脆，"俺们这儿，柴火要架空哩。"她推开那个还在傻乐的鼻涕虫，毫不怯场地走了进来。二丫麻利地蹲下，小手熟练地拨开我塞得过于严实的柴火，在炉膛里重新搭出个空心的架子，又塞进些干燥的松针引火。火柴在她手里像被驯服了似的，"嚓"一声，亮起一团温暖跳跃的火焰。那火焰稳稳地靠近松针，瞬间舔舐上去，金红的光顷刻照亮了她认真的小脸和炉膛深处。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终于驱散了屋内的寒意和我心头的无措。

"行了，老师！"二丫站起身，拍了拍小手上的灰烬，又脆生生地加了一句，"下课俺教你烧炕。"

日子便在炉火与粉笔灰的交织里向前流淌。那天，我正讲着课文，目光不经意扫过教室角落。二丫的同桌，那个叫小石头、总是沉默如影随形的男孩，正偷偷地从破旧的书包里摸出一本厚书来，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书页泛黄卷边，封面早已不知去向，书脊被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字迹。然而，当他翻到其中一页，露出那幅线条古朴的插图时——身披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的猴子正手搭凉棚眺望远方——我心头猛地一震。那分明是《西游记》的插图！那熟悉的图像，仿佛一道微光，穿透了简陋教室的昏暗，也照亮了我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

放学后的校园格外宁静，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窗棂，在桌椅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小石头磨蹭到最后才走，他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眼神却不时地飘向我这边。当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终于鼓起勇气，挪到了我的讲桌前。他低着头，冻得发红的手指头紧紧抠着那本没有封面的厚书卷了角的边缘，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老师……"他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那种含混尾音，"这…这字儿，好多不认得。"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捧着的是块烫手的山石。

"这书，"我轻轻抚过那粗糙发毛的书页，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温度，"叫《西游记》，讲一只石头里蹦出来的神猴，保着师父去西天取经的故事。"我抬眼看着他，"想听么？"

小石头猛地抬起头，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突然被点亮的星辰。他用力地、重重地点着头，仿佛要把小小的脖子都点断。那本破旧的书被他更紧地抱在胸前，仿佛抱着整个世界。

从此，放学后那跳跃的炉火旁，便多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仪式。灶膛里柴禾噼啪作响，金红的火光暖暖地映照着我们。我挽起袖子，指着书页上那些墨迹深浅不一的方块字，逐字逐句地念，小石头便挨着我，伸着小脑袋，眼睛紧紧追随着我的指尖，屏息凝神，偶尔发出短促而满足的应和。炉火将他专注的小脸映得通红，也映着那本残破书页上腾挪跳跃的古老神魔。火光摇曳，那书页上墨线勾勒的筋斗云，仿佛真的载着那只桀骜的猴子，在我们眼前腾空而起，撞破了这低矮屋檐下所有的沉寂。炉灰偶尔腾起，像细微的星辰，无声地落在我们肩上、书上，也落进这贫瘠山坳里一个孩子骤然打开的梦境之中。

日子像溪水一样向前流淌，无声无息。期末最后一课结束，孩子们如同归巢的鸟雀，叽叽喳喳地涌出了教室。我低头整理着讲桌上散落的粉笔头和作业本，教室里渐渐归于寂静。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口，是二丫。她倚着门框，脸上带着那种山泉般清澈又狡黠的笑意，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林老师，俺娘说，叫你晚上来家吃饭！"

她喊完，不等我回应，便像只小鹿般轻快地转身跑开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哒哒作响，渐行渐远。夕阳最后的余晖涌进来，温柔地铺满了整个讲台。我停下收拾的动作，目光落在讲桌一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厚实的旧书，封面是重新用牛皮纸仔细糊过的，上面用铅笔稚拙而用力地描画着几个字：《西游心》。

我站在那一片温热的夕照里，许久没有动弹。窗外，晚炊的青白色烟气正袅袅升起，渐渐弥漫在村舍之间，温柔地缠绕着山坳，如同一种无声的拥抱。那烟雾升腾，飘散，最终融入山间暮霭，仿佛某种温暖而踏实的应许，落在这片沉默而坚韧的土地上。 #河南省大学生第二十一期原创作品挑战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