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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散文之五十四《鸳鸯》
当代作家
2025-05-25 07:43:36
作者:常涛

 一
    武夷山北麓的桐木溪总在鸡鸣时分苏醒。晨雾贴着水面游走,把两岸的黄山松洇成深浅不一的青色。我蹲在长满虎耳草的岩石后头,瞧着那对翡翠色的影子剪开雾气——公鸳鸯头顶的羽冠像烧红的铜片,母鸳鸯背上的绒毛泛着鸭蛋青,眼周的白圈儿像描坏的眉黛。
    护林员老马摘下斗笠扇风,露出晒成酱色的后颈:"这对'铜冠青背'在溪头住了十二年,比城里人婚姻还长久。"他指着公鸳鸯右翅的伤疤,"前年冬天母鸳鸯被野猪惊了窝,公的扑棱着伤翅把野猪引开三里地,自己差点折在冰窟窿里。"

 二
    谷雨后的青冈树开始淌汁,老马带我找鸳鸯窝。他手中的柴刀砍断绞杀藤,露出树干上的树洞:"这洞原先是啄木鸟的婚房,现在成了它们的产房。"洞口粘着几片银灰绒毛,混着松脂的清香。
    支起红外相机那日,正撞见母鸳鸯换班孵蛋。公的从溪面掠过,翅膀拍得水花四溅,叼回条泥鳅当换岗礼。老马从帆布包里掏出晒干的苔藓:"得给它们铺个软和床,去年暴雨灌了三个窝,蛋都泡成汤了。"他布满裂口的手指在树洞里摸索,突然缩回来:"嚯,这窝蛋都孵出裂纹了!"
    三更天我被老马摇醒,监控画面里暴雨如注。公鸳鸯用身子堵着树洞缺口,羽毛被冰雹砸得七零八落。母鸳鸯在洞里急得直转圈,把雏鸟往伴侣翅膀下塞。这让我想起四十年前我家乡发洪水的夜晚,父亲把我和母亲推上房梁,自己泡在水里当肉桩的旧事。


    在徽州汪氏宗祠,我摸到鸳鸯最痛的伤。褪色的喜轿上,公鸳鸯的羽毛镶成"囍"字,母的尾羽拼成牡丹。守祠堂的汪老伯说,光绪年间汪家娶亲用了九百对鸳鸯毛,"新娘子盖头四角缀的绿宝石,是抠了活鸳鸯的眼珠子镶的。"
    老漆匠的木盒子里锁着半片残谱,记载着"点翠"绝活:把活公鸳鸯绑在竹架上,趁着晌午日头最毒时拔羽。"这时候血旺,朱砂色能渗到羽管里。"他枯藤似的手指突然颤抖,"我太奶奶就是上花轿前夜,看见漆匠活取鸳鸯羽,连夜逃婚跳了井——幸亏救了上来。"后来,汪家全家一直坚持吃斋念佛,为鸳鸯修庙祠祭祀。

 四
    惊蛰那日,我在婺源遇见桩奇事。明清老宅"余庆堂"的冬瓜梁下,野鸳鸯占了燕窝。房主余老师支起竹帘挡风:"它们比燕子讲究,专挑雕了缠枝莲的梁柱。"他小孙女的蜡笔画贴在粉墙上:歪歪扭扭的在鸳鸯窝旁写着"小鸟别怕"。
    白露前夜,我撞见母鸳鸯教雏鸟试飞。五团绒球掠过马头墙,瓦当上的青苔被翅风掀起。余老师站在天井里仰头笑:"这是第八代房客了,比我家族谱还齐全。"月光漏过雕花窗,把鸳鸯的影子印在"百年好合"的匾额上,恍惚间先人在给今人上课。


    大雪封山时,我在护林站听老马说古。炭盆煨着红薯,他掏出个铁皮盒:"当年我爹打猎为生,有回追受伤的母鸳鸯到悬崖,看见公的守着伴侣尸体三天三夜。"老马眼角堆起笑纹,"后来他砸了猎枪,成了首任护林员。"
    铁盒里躺着半枚铜纽扣,是老马娘的遗物。他爹临终前说,这纽扣是他娘逃婚时从嫁衣上扯下的。"人活不过鸳鸯啊,"老马往炭盆添了块松柴,"我守山三十八年,见过七对原配鸳鸯,但人离过三次婚的我倒是见过不少。"


    今年清明回桐木溪,老马的坟头开满二月兰。他的孙子小马举着望远镜喊:"快看!那对老鸳鸯又回来了!"公的翅膀上还带着冰雹砸的旧伤,母的尾羽缺了两根,倒像极了祠堂里那顶残破的喜轿。
    夕阳把溪水染成胭脂色,鸳鸯掠过水面时,翅膀尖扫过小马手里的结婚请柬。大红烫金的"囍"字映着它们的倒影,像是给这对老夫妻补办的婚书。对岸传来采茶女的调子:"四月鸳鸯水上漂哎,石板桥头等阿娇......"
    溪畔的老榉树又添了圈年轮,树洞边缘的抓痕深浅交错。或许千百年后,当我们的婚戒都化作尘土,这些羽毛艳丽的信使,仍在山水间书写着最古老的诺言——那用十二年冰霜、九百次潮汛、无数个暴雨夜淬炼出的,关于相守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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