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开多年以后,周作高每次路过“三和工业园”的时候,都会把车靠边停下,西装革履从宝马740上走下来,凝视着园区,漫不经心点上一支烟,默默地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园区。
园区分ABCD四个区,每个区由四栋标准的现代化厂房组成。周作高是在园区扩建那一年离开的,尽管对现在园区内的规划和进驻的公司不是很了解,但这里的地形地貌在他心里已经定格,无论怎样变化都能找到当年的各种坐标,因为他曾经在这里工作生活了15年。
每次面对园区,看着前面那栋五层的大楼,周作高都会心生敬意,就如同与一个曾经患难与共的老朋友见面,脑子不由自主会在老朋友身上寻找当初的模样。
周作高最原始的记忆是第一年来到这里的时候,那画面就像一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让他沉思感慨。那时的园区是村庄、田野、荒地和厂房的综合体。厂房不多,也就是最先从广州市区搬过来的那几家大厂,四栋几层楼的厂房高矗,如同沙漠中最初架起的几口油井,荒凉中透着喧嚣,让人感到新奇和期盼。从五湖四海潮水般涌来的打工人成了油田开采的主力军,同时也成了这片沙漠上市场繁荣的中坚力量。
20年过去,沧海桑田,沙漠变绿洲,当初那四栋厂房现在变成了村集体所有的一大片工业园区。园区像一颗璀璨的明珠照亮着这片曾经的沙漠,园区内大大小小的企业就像一座座正在作业的油井,为前面享誉全球的国际家具城源源不断输送着营养和能量。
上下班出入园区的人流,园区内设备的轰鸣和人声的喧闹,门口来来往往的各种大小货车,构成了一幅工业发展繁荣向上的绚丽画面。如果说当年的村庄是一个走向田埂的农民,现在站在面前的就是一个成功的农民企业家;如果把刚刚改建的园区比喻成热血沸腾无知无畏的少年,那么现在就是一个彰显责任成熟稳重的青年。
整整15年,有太多的记忆,大多可忆可恋的人和事。但对周作高来说,最难以忘怀的还是来这里的第一年,那是一段尘封于心的个人历史档案,永远也无法抹去。
二
周作仁是村里第一个闯广东的人,去了四个月之后回家过年,他的大方和阔绰让村里人目瞪口呆。别的不说,看到他一家大小从镇集市上背回来的年货,村里人的眼睛都如同张开的嘴巴。人家买肉是三五斤,他背回的是小半头猪。在村门口鱼塘码头上刮肉,连抢食的鱼眼睛都放着绿光。村里人很疑惑,四个月前才找村主任借了十块钱当路费,大字不识几个就几斤蛮力的人是怎么在广东挣到钱的?据周作仁私下透露,他进了一家工厂,挣了有一千多块钱。
要知道,那可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
住在隔壁的弟弟周作高看到哥哥一家采购年货,两只眼睛就像鱼塘里抢食的鱼。虽然是兄弟,但都是成家各过各的,各有各的灶台和锅。
周作高本来有一份轻松又饿不死的收入,他是村里读书最多的年轻人,在大队的学校教书。那年全国严打,由于对学校一个叫红梅的女老师心生爱意,在办公室偷吻的时候门没关好,被人发现并举报。如果不是红梅承认是双方自愿的,周作高就去吃了牢饭,但还是被学校开除了。为了回怼村里人那唾弃的目光,也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耍流氓,半年之后,25岁的周作高没花一分钱就让红梅正大光明和自己睡到了一起。这不,女儿都两个月了。
说实话,周作高心里有些看不起嘴拙又憨厚的哥哥,总怀疑兄弟俩的基因。自放下粉笔拿起锄头这一年多来,周作高才改变了看法,原来人所有的特征很多都是环境造就的。想着家里给女儿买奶粉的钱都拿不出来,他厚着脸皮推开了哥哥的门,悻悻地问:“哥,厂里……还要人不?过了年你带我去吧?”
哥哥看一眼弟弟,眉头紧锁。说:“工厂在搬迁,从广州搬到顺德,可能会招人。不过就你这身子骨……还戴着一副眼镜,我劝你还是算了。”
周作高咬咬牙,说:“你带我去吧,实在干不了我回来就是。”
年初六,周作高背着蛇皮袋,提着过年都舍不得杀的家里唯一的大公鸡,周作仁说送给老板当见面礼好说话。一大早,兄弟俩便坐班车来到了县城火车站。
没出过远门第一次坐火车的周作高傻眼了,火车站黑压压的人头比暴涨的洪水还凶猛,一排排背冲锋枪的武警在巡查人流,全副武装的警察在维持秩序,无数治安挥舞着手中不讲道理的竹鞭整治排队的旅客。
周作高一脸惊恐跟在哥哥身后寸步不离,生怕一眨眼就找不到人了。排了四个小时的队,终于买到了车票,周作高感慨,这人也太多了。周作仁说:“这算什么,广州火车站比这多一百倍都不止。”在广场上走迷宫一样前胸贴后背又排了四个多小时的队,兄弟俩在治安人员的竹鞭下总算来到了站台上。
由北至南的绿皮火车老远就吼叫着开了过来,由于车上旅客全部是到终点站的,且又严重超载,所以无法打开车门。站台上候车的人开始涌动,纷纷冲上车窗,什么也不顾。人踩人往车窗上爬。那阵势就像末日到了逃命一般,喊叫声、哭叫声连成一片。
周作仁凭借自身力气已经爬上了车窗,转头一看,不见了周作高,毫不犹豫赶紧跳了下来。在乱窜的人群里来回找,发现周作高被人挤出了百米开外。这时候不顾自己能跳下来找人的,除了父子,也只有亲兄弟了。
绿皮火车按照停站的时间开走了,兄弟俩在站台上又苦等了一个多小时,开进来一列运输猪、牛的闷罐铁皮车。站台上又开始慌乱起来,周作仁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拉着周作高,在那蛮不讲理的竹鞭指挥下,赶牲口一样被人流逼进了车厢。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周作仁那几斤蛮力,周作高肯定进不了车厢。
好几十米长的车厢什么都没有,连车窗都没有,几百号人人挨人就像旱地里的秧苗,一根根挺立着,看不到缝隙。车厢的一头有一个一平方大小改装的厕所,看着就几米远,要想过去比登天还难。人挤人产生的那种味道本来就难受,加上车厢里那浓浓的猪粪气息的渗透,整个车厢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铁皮闷罐车停停走走20个小时之后,终于到达广州火车站。走出车厢的周作高不但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还发现蛇皮袋里的那只雄性十足的大公鸡不知道什么时候断气了。
尽管这样的事情周作高后来经历了无数次,但记忆最深刻的还是第一次。事隔很多年后,周作高无数次骄傲地说,人生中的事冥冥中自有安排,他感谢学校那个举报他的人,让他的人生得以改写。他说他人生的贵人不是老板林启光,而是他哥周作仁。他说,所谓的贵人,不是能治病的药,而是那难找的药引子。
三
老板林启光站在办公室门口,矮胖的身材托举着一个相当有老板相的头。他手里抓着砖头大的电话,腰间别着一个黑色的小匣子,无论是着装还是所用的东西,走到哪里都是财富和身份的象征。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两岁身材瘦弱的外省人不置可否,斜着眼睛把周作高从上到下扫描了一下,目光定格在周作高的眼镜上,问:“之前做过什么?”
周作高像决定生死一般紧张,说:“种过地,教过书。”这是哥哥周作仁教他这样回答的。种过地,说明有力气,教过书,证明有文化。
林启光没什么文化,希望工厂招到有文化的人,但不是所有戴眼镜的都有文化。思考片刻,他对身边的厂长吴华友挥挥手:“明天让他到打磨车间去上班吧,一个月500块钱,两个月试用期,干不了就自动走人。”有没有文化不知道,有没有力气去打磨车间干上两个月就知道了。可以说,不是林启光给了周作高一个机会,是周作高戴的眼镜给了自己机会。林启光心里清楚,很多比周作高结实高大的人进入打磨组十天半月就自动走人了。
周作高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以留下来就意味着女儿的奶粉钱有了着落。但看到大自己两岁的林启光那居高临下气势凌人的架势,心里确实自惭形秽。没办法,人家投胎是睁开眼睛的。
打磨组6个人,来自天南海北。组长全哥来自贵州,是工厂的元老,他进工厂时只有他一个打磨工,比厂长吴华友的工龄还长;刚进入不惑之年,是打磨组年龄最大的。
“湖北佬”来自湖北,长得高大帅气,比周作高小一岁,打磨手艺不是组里最好的,但绝对是最快的。全哥指着他对周作高说:“以后你就跟他学,他就是你的师傅了。”
打磨这活看起来简单,干起来还真有点难度,一手提着几十斤重的不锈钢焊接物,一手压着几斤重高速旋转的打磨机,在火花四溅尘屑飞扬中感悟手劲的力气,力气过大,磨穿了,力气过小,磨不动。不但需要体力,还要有悟性,悟到其中的窍门。要知道,所有工作上的窍门都是前辈长时间经验的积累,再聪明的人短时间也难以悟透。由于工作环境和操作工艺的特殊性,打磨组时不时对外招人,来的人一看一脸不屑自信满满,就这手上功夫还要人教?于是在六个打磨人的冷眼下,个个撸起袖子都没超过十天半月,灰溜溜地走了。
周作高拿粉笔的手拿锄头还没习惯,现在又面对几斤重不断抖动的打磨机,心里确实有点犯怵,但一想到女儿的奶粉钱,信心和勇气就拉满了。要知道,在被生活困住的人面前,只要看到希望,便会想出无数应对的办法和策略,从而爆发出无穷的能量和耐力。
周作高找到在抛光组的哥哥周作仁借了20块钱,买了6包“椰树”烟,第一天上班,每人叫声师傅,一人塞一包,之后每天领材料、搬货物、扫车间等轮流干的杂活,周作高主动一个人全包了。
十天过去了,全哥对组里6个人说,周作高这小子可以,会来事,勤快又老实。几个人都点头,是可以。那些干不了几天灰溜溜走的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离开的真正原因。
周作高用半个月时间就掌握了打磨的各项技术窍门,但力气使不上来,磨上半个小时手就发麻,这让他很是窝火,恨读书那些年没有好好锻炼身体。全哥笑一笑,把周作高拉到一边,说:“你真想干下去,就要苦练,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两个月左右,力量就会慢慢聚集到手臂的肌肉上,然后体力自然便会得到提升。”
什么事有人点拨心里就有底了,不就是苦练嘛,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他早上比人家早到车间一个小时,中午一个小时不休息,晚上加不加班他都加班两个小时。半小时、四十分钟、一个小时,打磨机在他手上连续工作的时间在不断增加。周作高心里牢牢记住一句话:拼,就能挣到女儿奶粉钱,退,只能回家借钱买奶粉。
隔壁包装房的翠娥悄悄对全哥说:“周作高话语不多,对自己也恨,这人不一般。”看着周作高手上的血泡破了之后流血不止,翠娥于心不忍,偷偷把一盒创可贴放到他的工位上……
N年后,周作高在遇到压力和难题时,就会伸出手让人看他手上的老茧,说:“知道我进打磨组那两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吗?说出来现在肯定没有人相信。人,不逼自己一把,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能量到底有多大。”
四
所有进入广东打工的人,身上必须带把镰刀,否则你就收割不到老板菜地里的菜,这把镰刀就是体力和时间。周作高进入工厂上班50天后,用钝锉的镰刀第一次在老板的菜地里收割了500块钱。要知道,这是用手上50个血泡挣来的,每一张钞票上都沾染着血泡磨烂后流下的血水和汗水。
教书一年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心里一激动数钱的手就颤抖。平生第一次数那么多钱,能不激动?这哪里是500块钱,分明是老婆在村里抬头挺胸的底气,是女儿含着奶瓶的笑容,是一个养家男人的责任和尊严。
中午从饭堂一出来,周作高两只脚飞似的出了厂门。来到前面一公里处的邮局,把晚上趴在蚊帐里写好的思念之情,连同450块钱一同寄了出去。那一刻,周作高感觉自己的形象高大了很多。
远走他乡打工的人,就像一根绳子,一头系着思念,一头系着拼搏,哪一头失重,绳子便会收紧。故乡,无法承受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他乡,囚禁不了思念亲人的灵魂,这是每一个打工人都要面对却无法破解的难题。白天,周作高在尘屑飞扬的车间拼搏,苦累自知,晚上,躺在铁架床上思念飞扬,无处话衷肠。
二楼是厂里两百多号人的宿舍,打磨组的宿舍可以说是最脏乱的了。半个月不洗的工装随处可见,换下的内裤袜子扔得到处都是,从来都不整理的床单像一张揉捏了无数次的A4纸,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床上,十天半月扫一次地是常事。三个没成家的小伙子在三个成家男人的影响下,不但习惯了还学得有模有样。
出门打工的单身男人,白天是汗流浃背干活,晚上是苟且偷生度劫,挣钱养家糊口才是正事,其他的没有那么多讲究。全哥是组长,也是宿舍的老大,宿舍的脏乱可以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周作高最大的特点就是“随乡入俗”,他对宿舍的脏乱内心极其反感,但又不会有任何表露。每天晚上宿舍没人的时候,周作高便会把宿舍简单收拾一下,洒点水,把地扫一次。自此以后,宿舍的卫生环境虽然没有彻底改观,但看起来起码不那么恶心了。
晚上下了班冲完凉,这几个小时才是属于打工人自己的,也是打工人肉体和灵魂的“空窗期”。每当这个时候,经常喜欢出去活动的全哥就会问大家,有没有想一起出去活动活动的?愿意去的便会哼一声,屁颠屁颠的立马跟着他走了。
隔壁床上睡的是“湖北佬”,由于年龄的差距,有点看不上全哥说的所谓“活动”。他喜欢晚上去隔壁“三鑫”鞋厂的大门口,那里一下班女孩子就像关了一天的鸟突然打开了门。这时候的“湖北佬”就如同一只饿了三天的黄鼠狼冲进了鸡群,以未婚找对象的名义,眼花缭乱开始围追堵截,而且成功率极高。
周作高第一次在全哥的怂恿下,也跟着去活动活动,去了之后才明白“活动”是什么意思。后来也去了两次,尽管不是他的本意,但他觉得去是随大流,不去就是不合群。在“湖北佬”的鼓动下,周作高偶尔也会随他去“三鑫”鞋厂大门口,看他厚着脸皮与陌生女孩搭讪,看他大言不惭地下钓捕猎。总之只要有人叫的时候,周作高都会去凑个热闹。
人是群居动物,群居就一定要合群,不合群就会变成另类,另类是不适合群居的。特别是人在低谷的时候,千万不能当另类,个个都踩你的时候,永远都不会有爬起来的机会。这是一种人性,周作高是读书人,了解并善于利用这种人性。
全哥的身板是打磨组最壮实的,就像贵州的大山高大挺拔,身上的荷尔蒙就像大山深处一早一晚自然形成的雾气,没有日光难以消退。三五天不出去活动一下,就像他一天不抽烟两天不喝酒一样难受,爆棚的荷尔蒙便会刺激多巴胺,让他情绪无法稳定。正因如此,来这边几个月跟着吴华友把门道摸得一清二楚。冲完凉换了衣服,全哥叼着烟对着几个人问,有没有人想出去活动活动的?并特意向周作高使了个眼色。
周作高找理由推辞了两次,觉得再推辞是明显不合群了,于是点点头站了起来,四个人有说有笑下了楼。
别看宿舍又脏又乱,走出厂门的四个人既不脏又不乱,头发油光,西裤配球鞋,个个都像品位欠缺的企业中层管理者。
出了厂门就是村里通往镇上的公路,公路四周到处都是机器轰鸣的工地,各类建设在夜以继日中突飞猛进,村里的农田、荒地正以目测的速度被各种建筑物所替代。沿公路走一公里左右就到了镇上,镇中心正在打造的享有国际盛名的家具城建设正如火如荼,四周投影城、溜冰场、舞厅、小商场、发廊、夜宵等各种消费行业像雨后春笋让这片沙漠一天比一天繁荣。一到晚上,各个消费行业便挥舞着镰刀,收割着这些打工人从老板菜地里用血汗换来的钞票。
离镇上还有两百米的距离,一个30岁的女人站在公路边正等着,显然是全哥之前已经联系好的。全哥走上去和女人简单地交流了几句,一行人便沿着公路拐进了一条小道,随后在一片草地下停了下来。女人也许习惯了,熟练走到了几十米开外,去做她的准备工作。
全哥作为组长,白天为老板着想,晚上为手下的人着想,他说成年男人只要那事能解决了,睡觉就香了,干活就不会分心了。他嘴里叼着烟,弯腰从地上扯了一根草,掐了长短不一的四个签握在手里,说:“老规矩,长的先上,你们先抽,最后一根是我的。”其实无论是身份年龄还是力气,他第一个上是没人敢说的,但他说做事一定要公平公正才能服众。
周作高走上前,掰开全哥的手指,把最短的拿了出来,嘿嘿一笑,说:“你们都是我师傅,我不抽,最后的应该是我。”
月光下草地旁边的蛙鸣虫叫此起彼伏,周边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仍在继续,不远处公路上的行人依稀可见。
周作高看着一个个几分钟就败下阵来的工友,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最后到他了,他看着蹲在地上发泄完放松抽烟的三个工友,迟疑了一下,抬腿缓缓走了过去。几十米的距离,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沉重。不去就成了另类,去了又该怎么应对呢?
看着塑料布上裸露全身仰面而躺的女人,周作高悲怜之心涌上脑门,生活若是有路走,谁将尊严垫身下?他弯下腰在女人身边蹲下来,伸手把塑料布上的衣服拿起放到女人身上,从口袋掏出准备好的30块钱,这是全哥谈好的价格。周作高把钱塞到女人手上,轻声说:“后面没人了,你起来穿衣服回去吧。”
周作高想不出好的办法。女人很是疑惑,迟疑了一会儿,站起身迅速穿上衣服,把地上的塑料布叠好拿在手上,理了理头发独自朝公路方向走去。
五
工厂的发展就像旁边各类建筑物一样在突飞猛进,全国各地发来的订单雪片般飞来。老板林启光说,这不是一张张订单,这是一张张可兑换现金的汇票,笑得那鼠眼眯成了一条缝。
不可否认,时代的变化与企业的发展,其实并非全是经营者自身的能力,他们只是站在了天时地利人和的风口,抢到了改革开放的红利。无论你是谁,也不管你从事何种行业,只要你敢站在这风口上,时代的风就会把钞票吹进你的口袋。这时代的红利就是河里拐弯处歇息的鱼,闭着眼睛把网撒下去,也能捞上不少,这就是俗话说的,站在风口猪都能飞起来。
工厂被时代的红利逼着进行全面扩招,打磨组由6个人增加到了12个。一个班10个小时,分两个班日夜轮流作业,以应对雪片般的订单。林启光说,每完成一份订单,就是从银行成功兑换了现金。
增加了一个组,就要增加一个组长,站稳脚跟干了4个月的周作高深得全哥喜欢和信任,被举荐为新增的打磨组组长。林启光看到厂长吴华友报上来的名字,马上就想起了那个身材瘦弱教过书的人,点头同意了。
当了组长,就是工厂管理人员,尽管也要干活,但与一般打工人还是有些区别,不但每个月可以多领两百块钱补贴,还有了和老板、厂长及工厂管理人员出去吃饭的身份,及和他们共处一室开会议事的资格。
上任一个月后,周作高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以打磨组为例,把员工上班只讲形式不讲效率、怠工浪费等等现象,以书面形式一一陈述,同时大胆提出了打破计时工资的大锅饭,改为以班组为单位计件薪酬的改革建议。第二天开完晚会后,周作高诚惶诚恐地把报告塞给了厂长吴华友。
吴华友与全哥同年,是老板林启光的远方表哥,性格和个人喜好与全哥差不多,臭味相投。晚上没事经常开着老板的雅马哈,潇洒又威风带着全哥去到前面的镇上,喝酒后便喜欢去活动活动。
吴华友看完周作高建议工厂工资改革的报告后,背后冒出一身冷汗,当即把报告撕掉丢进了垃圾桶。第二天一上班,吴华友便找到表弟林启光,说他准备在工厂搞工资改革,打破计时工资的大锅饭,以班组为单位,实行计件工资制,他把周作高报告上提出的理由,背书一样当着林启光说了出来。
林启光一听,两眼盯着表哥,一掌打在台面上,好主意!马上安排人整理数据,下个月全厂各车间可以实施计件工资的,全部按计件工资方式执行。
工厂工资方式的改革,如同一个沉睡的人被突然唤醒,工厂效益和工人积极性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仅一个月,各车间产品效率增加了30%,员工工资增加了百分之四十。
老板林启光看着蹭蹭上涨的产值,还有员工领到工资后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感到由衷的高兴,称表哥吴华友是个人才,一挥手,吴华友每个月的工资就多加了三百块。
吴华友每个月工资多了三百块钱,主动提出请客,于是叫上周作高,骑着雅马哈带着全哥来到了镇上的大排档,喝酒吹牛。
周作高是工资改革的提议人,没人知道,但他是改革后的直接受益者,个个都知道了。周作高加上组长的补助,成了全厂计件工资最高的人。吴华友月工资一千二百块钱,他领到了一千三百块钱。
吴华友举着杯对着周作高,一脸的奸笑,说:“周作高,你狗日的是个人才,工资比我还高呢。”
全哥一听,来了兴趣,说:“周作高,你的工资全厂最高,等会宵完夜去活动你请客。”
不会喝酒的周作高被两杯啤酒烧得满脸通红,他借着酒劲伸长脖子对吴华友说:“改革嘛,就是为了提高工厂效益、增加员工收入,否则就不是真正的改革。”
六
打磨组自改为计件工资之后,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个个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白天在车间挥汗如雨像打磨机一般不停旋转,多挣一点是一点,晚上退下工服穿上西装潇洒穿梭于镇上各种有吸引力的消费场所,大方而豪横。
这帮身边没有女人荷尔蒙爆棚的打磨男人,口袋里悄悄鼓起的钱包,促进了市场繁荣的同时,也改变了他们的消费欲望和消费方式。他们不再满足于月光下地当床天作被的集体进攻方式,而是“空窗期”一到便不见了人,像放进鱼塘里自由游走的野鸭子,飞快划动着双脚奔向自己喜欢的地方。当然,最熟悉去的最多的还是镇上小巷里红、白、蓝三色旋转灯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们的孤独和欲望才会得到释放,也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感觉白天的辛劳是值得的。
周作高来了5个月了,跟着全哥在野外去了三次,红、白、蓝三色旋转灯的地方也去了两次,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次真正成功过。周作高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一到那关键时刻,心里那种恐惧感便成了缩头乌龟。
一回到宿舍进入睡梦中,它又变了模样,让周作高不得不马上起来换内裤。周作高自己也感觉很奇怪,发誓以后再也不去了。看着全宿舍只有周作高晚上不出去,全哥说:“周作高就是假正经,是那种想做又害怕的闷骚人。”
从上个月开始,周作高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也和他们一样了,隔三岔五到了晚上冲完凉就不见了人。没人知道周作高去了哪里,更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了,都是成年人大家心照不宣,不会去问,也没有人会去问。
工厂是做家具五金配件的,男多女少,女的不是办公室的清纯少女,就是车间里管仓库或者记数的有夫之妇,再有就是饭堂和搞卫生的大娘大妈。打磨车间隔壁有一个小仓库,负责仓库登记数据的是30岁的翠娥,无论身材和脸蛋都是全厂男人的聚光点,特别是那一米七的身高,让她鹤立鸡群。但也只能偷偷看看,因为她是全哥的弟媳妇。全哥弟弟前年开车发生意外,断了一只胳膊,在家打理着一个小商店,为了弥补家里开支,过年后全哥就把弟媳妇带来了。
周作高和翠娥是同时进入工厂的,周作高学打磨那两个月给翠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两个人大半年的接触,双方都在其目光中读懂了意思。但读懂归读懂,胆小的周作高不敢越雷池半步,抛开全哥的权威不说,一旦发现就严重违反了厂纪厂规,是要被开除的,到时不但工作没了,名声也坏了。
翠娥是贵州人,不但酒量大,胆子也大,敢爱敢恨的性格就像她的身材和脸蛋一样明显。她从周作高的目光中看出了其内心的无奈和恐惧,便知道等周作高主动肯定没戏。于是上个月在周作高进入包装房拿材料的时候,看看四下无人,抓住机会,红着脸说:“周作高,你上个月拿了全厂最高的工资,应该请客吧?”
周作高一听,看着对方那捉摸不定的目光,笑着说:“是,应该的。”
翠娥低着头说:“要不今晚你请我去胜石河堤去走走吧,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周作高内心热血沸腾,这话本应由他说出来的,现在人家主动说了出来,无论后果如何都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抱着材料,说:“今晚八点,胜石河边,不见不散。”
翠娥小声提醒:“是请客就记得带上两瓶啤酒哦。”第一次嘛,无论男女,总得借点东西当措辞。
男女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只要看上眼,又可以天天见面,距离并不遥远,就像鼓鼓的气球,用针尖一戳就破了。这长期在外打工的单身男女,就是烈日下的干柴烈火,时候一到,自然就会燃烧起来。
七
转眼就到了乡下“双抢”季节,家里有地的这时候都会赶回去抢收抢种。周作高家里三亩地,春耕的时候是请人插的,这抢收抢种老婆带着女儿肯定忙不过来,而且半年没见过老婆女儿了,他也应该回去一趟了。
周作高写了请假条,来到厂部批假,吴华友说:“你和全哥两个组长不能同时回去,必须留下一个。全哥请假在先,已经批了,你只能留下了。”
周作高把信和钱交给哥哥周作仁,让他带回家给弟媳,叫哥哥帮忙在村里高价请人把抢收抢种做了。哥哥知道厂里情况,说没事的,有钱什么事都好说。
由于请假回乡的人多,厂里就比较忙了,各个车间天天晚上要加班。七个人的宿舍现在就剩下三个人了,加完班冲完凉仰靠在床上的周作高显得很失落,把自己倒饬像个浪公子一样的“湖北佬”幽灵一样闪进来,丢给周作高一根“羊城”,说:“别想了,走,和你去投影厅,我找个女孩子陪你看投影吧。”
“湖北佬”的女儿比周作高女儿大一岁,每个月的工资寄一半回家,另一半是自己的活动经费。由于长得高大帅气且又能说会道,一到晚上便去到隔壁“三鑫”鞋厂的大门口,见到漂亮的女孩就会死皮赖脸凑上去,以交朋友的名义和吹牛不红脸的方式画饼下饵。鞋厂一千多含苞怒放的年轻女孩,整天工作在流水线上,做梦都想找个白马王子,晚上抚慰孤独空虚的灵魂。于是,只要“湖北佬”一出现,她们便会投怀送抱甚至自费约他看投影、溜冰、去草地或者旅馆。厂里那些想找女朋友的未婚男孩对“湖北佬”羡慕得要死,又恨得咬牙切齿,很多将他视为偶像,崇拜得五体投地。周作高之前也跟着他去过两次,领略了他引诱女孩的高明,也见证了他能让那些女孩心甘情愿的手段。但周作高很不屑,说他硬实力就是高大帅气能说会道,软实力就是胆子大脸皮厚。
周作高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站在面前油光粉面的“九头鸟”,挥挥手说:“今天有点不舒服,你自己去吧。”
看着“湖北佬”哼着小曲踩着舞步飘出了门,周作高不置可否。这样的人哪里都有,总以为自己很聪明很厉害,别人不及他,但他却读不懂人家看他的目光,也看不到自己在别人心里的位置。不过人嘛,都有自己的性格和喜好,只要不影响到别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不过周作高断定,这样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也是发不了大财的,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出事。
周作高说不舒服分明就是找借口,他是在等翠娥下班。
全哥回贵州三天了,翠娥的胆子一下就大了很多。以前一个星期约一次,趁着夜色各自从不同方向去到胜石河堤下。全哥请了十天假,前脚一走,她便天天对周作高发出去胜石河堤下的信号。
也许是全哥不在,周作高心里的压力也缓解了,行为上也有些无所顾忌了。昨晚上周作高改变了以往的做法,把翠娥从胜石河堤带到了镇上,在小巷里的一间旅馆花30块钱开了一间房。
进入房间的翠娥就像一条渴了好久的鱼放进了水里,抱着比自己矮一截的周作高就像抱着一个金元宝,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她的喜悦。两个人第一次无所顾忌在床上像两条蛇一样缠绕着过了一夜,周作高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享受。她的身材和脸蛋,让周作高魂牵梦萦又感慨万千。
每次约会周作高既期待又惶恐,一旦被发现两个人都承受不起,那意味着什么都结束了。
翠娥高潮尚未退去,感到有些意犹未尽,嘴里喃喃道:“都怪你。人家之前本来不想这些,这段时间身子被你一撩,好像上瘾了。不约你,就会睡不着,整晚就会失眠。”
周作高说:“你有家,我有室,全哥回来后我们还是少约吧,万一被人知道了对你对我都不好。”男人就是这样,欲望的火一灭,理智就占领了高地。
翠娥抱着周作高就像一根缠在树上很多年的藤,娇嗔道:“那人家要是想你了咋办?”
周作高盯着天花板,嘴里冷冷吐出两个字:“凉拌。”
周作高内心很矛盾,既担心被全哥发现,又担心两个人日久生情而情陷其中无法自拔。智者不入爱河,周作高每次约会后都会提醒自己。
八
时间就像白天和晚上一样,来不报到,去不告别,对谁都是一样的公平,珍惜和浪费各自把握。打工的日子就像胜石河无声而下的水,流去的是光阴、是年华、是岁月,留下的是无奈、是辛酸、是遗憾。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周作高整整一年没有见过老婆女儿了,心里期盼着这一个月快点过去。出门打工的人,个个心里都有一根弦,这根弦就是父母妻儿,只要一拨,心就发酸,甚至还会痛。
周作高每个月都会收到红梅寄来的一封信,11封看了无数遍的信现在还放在床底下的蛇皮袋里。这哪是11封信,分明是11份情书,11份思念、牵挂和期盼。尽管3个月前红梅就告诉了周作高,村主任家装了电话,有什么事就可以打村主任家电话,但信还是会准时收到。
厂办公室是有电话的,但吴华友把它当命一样珍贵,内部人员使用一次私人电话,罚款50,何况周作高这些碰不到电话的外部人员。所以周作高每个月都会到厂门口的士多店,用公用电话给老婆打一个电话。但又不能多打,村主任很反感,因为去村东头叫人很麻烦。
下班冲完凉的“湖北佬”上下一样油光发亮,迈着舞步哼着小曲出了宿舍。他说昨晚上钓到一个比张曼玉还漂亮的女孩子,今晚要请他看投影吃宵夜。
全哥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对坐在床边的周作高扮了个鬼脸。周作高摇摇头,指了指身边的水桶,意思是还没冲凉。全哥摇摇头,背着手洒脱出了门。没有人会说他去干什么,但个个都知道他大概去干什么。
周作高要等人家全部冲完凉了最后才去,不是高风亮节,他是要等人家都出去了,他再出去就不会有人关注了。有心机的人考虑事情比较仔细,仔细的人一般做事都比较稳重,而只有稳重的人才能干大事。
九点钟的时候,厂里想出去的人都出去了,周作高踱着方步走出了工厂大门。
下午下班的时候,周作高去包装房拿材料,翠娥向他使了个眼色,那眼神怪怪的,像憋了很久似的,提醒他今天是一星期一次的约会时间,不要忘了。
全哥在厂里,周作高与翠娥的幽会地点又到了胜石河堤下,因为全哥的床在周作高对面,两个人都不回宿舍在外过夜,很快就会被发现。去旅馆30块钱就躺两个小时又感觉浪费,周作高有点舍不得。
翠娥早就到了,坐在河堤下的草坪上,刚洗过的头发散发着浓浓的“飘柔”香味。周作高走过去,在翠娥身边坐了下来。
翠娥一个人工作在包装房,除了打磨班的人偶尔进出,可以说与世隔绝,与4个饭堂做饭的老阿姨住一个宿舍,基本上没有什么交流。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加上已婚的身份和全哥的监视,这对一个年轻漂亮又有点文化底蕴的成年女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一种失去自我的折磨。都说情到深处人孤独,这种孤独是没有亲情、爱情和友情的孤独,是扼杀青春、欲望和灵魂的孤独,这种孤独是让人窒息和绝望的,这种孤独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其实打工并不苦,苦的是道德的约束、自由的束缚和人性的缺失。
十一点的时候,翠娥低着头拖着双腿从西面走进了工厂大门。十几分钟后,周作高若无其事从东面走进了工厂,回到了宿舍。
全哥也许是辛苦了,躺在蚊帐里正打着鼾。“湖北佬”还没回来,很有可能今晚不会回来了。
周作高坐在床上,把蚊帐放了下来。蚊帐的一头贴着一张巴掌大的纸,他从草席下摸出记号笔,在纸上划了一横。一个月后放假回家过年的倒计日,周作高便把这纸贴在蚊帐里,每天晚上睡觉前划一笔,划满6个“正”字就可以看到老婆女儿了。周作高看着眼前的纸,还差3个,终于明白度日如年是什么滋味了,苦笑着摇摇头,躺了下来。
周作高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到了广州火车站,看到了黑压压望不到边的人头在涌动,看到了一列长长的铁皮闷罐猪笼车停在铁轨上,看到了巡逻的武警战士,看到了维持秩序的警察,看到了挥着竹鞭整治排队的治安……在村口,他看到了欣喜若狂张开双臂向他飞奔而来的红梅,看到了在后面奔跑的女儿,挥着双手呼喊着:爸爸、爸爸……
周作高睡态自然安详,两滴热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流了下来。
九
一台网约车在三和工业园区门口停了下来,60岁的周作高一身休闲装从车上走了下来。
周作高伫立于园区门口,默默地看着园区,喃喃自语:35年过去了,离开这园区也20年了。伸手摸摸口袋,发现自己一年前就把烟戒掉了。迟疑片刻,背着手踱着方步走进了园区。
楼还是那栋楼,静悄悄地矗立着,寂静且安然,像一个站在夕阳下静思眠想的老人。那紧闭的两扇大门盯着周作高,好像在问:敢问客从何处来?很显然,这相处了15年的老朋友已经不认识周作高了,他默默看着改装过的大门,也问了一句:当年林董今何在?
周作高清楚记得,进厂第二年,他再次出手,对工厂存在的弊端和隐患形成报告,亲手交给了老板林启光。三天后,周作高便离开了打磨组,升为了两百多号人的工厂副厂长。第三年,周作高便把老婆女儿从湖南乡下接了过来。第四年,吴华友拱手把厂长的位置交给了周作高。第五年,成立捷强家具五金配件有限公司,周作高被任命为副总经理兼厂长,第六年,周作高升任为公司总经理。
周作高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带着500多号人一干就是9年,9年间,公司经销商遍布全国30多个城市,产品远销海内外十几个国家和地区,年营业额从三千万干到了三个亿。那些年,周作高的名字就像他所创立的品牌一样在业内如雷贯耳遥遥领先。有人每谈及这些,周作高就会两手一摊,说自己就是一只站在风口的猪。
时间到了千禧年,周作高提出辞呈,他对老板说:“这总经理不想干了。”林启光问:“那你想干什么?”周作高大言不惭:“想干董事长。”林启光脸色阴沉,说:“这个不可能给你,但希望你能成功……”缘分已尽,情谊永存。半年后,一个20几个人的团队在三公里外的工业区成立了一家小公司,法定代表人叫周作高。于是,一场小米加步枪对阵飞机大炮的对决由此拉开了序幕。
其实周作高到现在都不知道,成功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和林启光在力量悬殊的较量中,周作高用了15年的时间,把汉高祖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这栋五层楼的厂房四年前就已经易主,曾经在业界叱咤风云的董事长林启光已经悄然隐退江湖。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周作高也只是用了四年多时间,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慢慢崩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没有对错,没有成败,没有输赢。谁能知道,这成功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每当有人问周作高的时候,他就会苦笑着无言以对。
周作高沿着园区走了一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到底少了什么呢?他说不清楚。此时,他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工厂门口上下班高峰期的人潮,车间里穿梭忙碌的身影和机器的轰鸣声,还有那些进进出出的大小货车……
周作高走遍了园区每一个角落,虽然物是人非,但所到之处皆有可悲可叹之事,所见之地均有可忆可恋之人。他在想,林启光、吴华友、全哥、“湖北佬”,还有翠娥,还有那些材料商、加工商、经销商,他们现在都在干什么呢?如果大家还能聚一聚就好了。
其实周作高心里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了。吴华友上几年回老家办了一个养殖场,也当上了“董事长”;全哥已是满头白发了,为了孙子还在人家工厂做打磨工;“湖北佬”第三年就搬出了工厂宿舍,与那个比张曼玉还漂亮的女孩在镇上租房住,为了家庭和婚姻,不得不挥刀斩情丝,被判了15年,虽然出来了但没有人知道去向;翠娥自周作高把老婆女儿接回工厂不久,悄悄辞职回了贵州……
叫的网约车到了,周作高站在园区门口,深情地看着这个共处了15年的老朋友。他感觉这老朋友和自己一样年老体衰了,而且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周作高明天就要回湖南了,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再来了,今天特意过来与老朋友叙旧道别。
当年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回去,当年那个生下两个月没有奶粉吃的小女孩,早已成了人妻人母,现在是一家科技单位的博士生导师了。人嘛,成败得失并不重要,但一定要学会感恩,周作高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这里用15年的时间换来的。他感谢哥哥周作仁,感谢老板林启光,感谢那些年帮助、支持和陪伴的每一个人。尽管现在心有不甘和遗憾,但没有办法,很多东西不是人力所能为之的。但他坚信,心不败即为赢,阴霾过后便是曙光。
没有怨恨,只有祝福。周作高伸出手对着老朋友挥了挥:再见了。然后转身坐进了网约车。
作者简介
伍泽生,湖南衡阳人,现居广州。小说见于《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牡丹》等刊。著有长篇小说《雄性的土地》《都市外乡人》《南飘客》《地厚天高》,长篇非虚构《丰碑》。
责任编辑 李知展
《牡丹》2024年11期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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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审 | 王小朋
二 审 | 李知展
微信编辑 | 刘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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