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小学毕业后,我们一群幸运儿从四面八方的农村走进了灵宝县第八中学校园。从偏僻农村来到了大人们口中的“繁华小镇”,感觉进城的新鲜感还未消失,三年的时光就匆匆而过,留在记忆深处的莫过于同学间冬日里的点滴往事了。
那时宿舍里水泥地通铺在冬季化作了冰冷的睡床。三十几副草垫在水泥地上一字排开,金黄的秸杆与灰冷的地面形成奇异的和谐——那是母亲们在秋末的阳光下,用皲裂的手指将晒干的稻草反复捶打、编织而成的温热床垫。每一根稻草都浸染着泥土的特殊芳香,经纬交错间,是母亲们将贫瘠的日子拧成暖流的无言牵挂。当北风撞向窗棂,草垫便成了抵御苦寒的第一道防线,其下是地气沁骨的凉,其上则承载着少年们辗转反侧的梦。
寒冬在寝室里显出狰狞的面目。入夜后刺骨寒气从门缝钻入,棉被如浸过冰水般僵硬潮湿。不知是谁先窥见了苦寒中的生路:“结对子吧!”于是两床棉被,一个盖下面,另一个搭在上面,两个少年脚抵头、头对脚地蜷入同一方小天地。体温在狭仄空间里悄然汇聚,冰冷的被窝渐渐蒸腾出微弱的暖意。两个脑袋分别从被窝两端探出,呼出的白气在昏黄灯光下交织升腾,细碎的夜谈伴着窗外的风声流转。那些关于函数题的困惑、食堂饭菜的抱怨,甚至对遥远未来的憧憬,都成了寒夜里燃烧的薪柴。少年的羞涩与疏离,在肌肤相抵的温暖里融化成相视一笑的默契。
晨起的哨声是冲锋的号角。草垫上跃起的身影在薄雾中奔向教室,脚步声踏碎了黎明的寂静。食堂蒸腾的雾气中,铝制饭盒碰撞出清冽的声响,搪瓷碗里寡淡的稀粥映着少年们饥渴的眼神。为省下时间多演算一道习题,干硬的玉米面馒头就着家里自制的咸菜囫囵咽下,唇齿间残留着咸涩,目光却早已投向摊开的书本。晚自习的灯光下,冻疮红肿的手指握着水笔在草稿纸上沙沙移动,那些复杂函数与化学方程式,是比严冬更难逾越的关隘。而身侧同窗的一个点拨,瞬间便能点亮眉宇间的豁然。知识是当时唯一紧握的武器,用以刺破蒙昧的厚重幕布。
饥饿是青春的常客。食堂的汤水寡淡如清梦,油星是罕见的恩赐。当一包五毛钱的方便面被郑重拆开,调料粉成了点石成金的魔药。少年们围蹲在搪瓷盆旁,将珍贵的橙黄色粉末仔细撒入水煮青菜,木筷搅动间,清汤竟幻化出诱人的油花。几双筷子迫不及待地探入盆中,热气氤氲了眼镜片,却掩不住眼底闪烁的微光。咸香在舌尖炸开的瞬间,简陋的宿舍仿佛成了盛宴的殿堂。那盆调料粉点化的“珍馐”,饱腹的是辘辘饥肠,滋养的却是同舟共济的情谊——原来困顿最能教会人共享每一粒微不足道的甜蜜。
多年后校友重逢,推杯换盏间总绕不开草垫上的岁月。水泥地的冷硬、冻疮的刺痒、调料粉的咸香,都已在时光里酿成回甘的酒。当年抵足而眠的少年,额角已刻上风霜,相视一笑时,眼中却仍是那个在寒夜中共用体温熨帖人生的知己。
草垫上的刻痕早已模糊,那些共度的晨昏却化作生命年轮里最深的印记:原来最坚韧的暖意,并非来自砖墙炉火,而是寒夜中紧靠的脊梁,以及命运赐予我们共渡冰河的划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