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颍水与汝水:儒道交织的文化基因
愚谷禅师在《自题诗》中开篇即以“家居汝颍,淮西之滨”点明故乡的文化底色。颍水与汝水,不仅是地理的坐标,更是儒道思想的交汇之地。颍水孕育了老庄的玄思与许由的隐逸传统,汝南郡则承载着孔子的足迹与儒家济世的理想。诗中“耕读如志,曲肱浮云”一句,既暗含儒家“耕读传家”的入世情怀(《论语》有“曲肱而枕之”之典),又融入了道家“浮云”般超然物外的姿态。这种矛盾的交织,恰似颍水与汝水的合流,既滋养了诗人的精神土壤,也埋下了他成年后“济世不得,遁彼桑门”的伏笔。
儒家“大道丧衰,忧心如焚”的忧患意识,与道家“无生无灭,垢净双泯”的虚无观在此碰撞。诗人以“遁彼桑门”为出路,看似割裂了儒道的羁绊,实则禅宗的圆融智慧悄然登场,禅宗从不否定世俗的价值,而是以“空性”超越二元对立。正如白居易在《题道宗上人十韵》中所言:“以诗为佛事”,愚谷禅师的文字本身便是对儒道矛盾的诗意消解。
禅宗素有“以出世心行入世事”的传统,这与愚谷禅师诗中“世外野僧,唯酒是饮”的狂放姿态不谋而合。诗中“色即是空,快活绝伦”一句,既是佛家“缘起性空”的哲学表达,又暗含庄子“逍遥游”的自在境界。禅宗强调“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而诗人却以文字为舟筏,将儒家的济世理想、道家的自然观与佛家的空性智慧熔于一炉。
“无生无灭,垢净双泯”是典型的禅宗语言,指向对“分别心”的破除。儒家忧患“大道丧衰”,道家追求“无为而为”,在禅者眼中皆是“月波天心”的倒影。这种融合,恰如高僧寒山所言:“有路不通世,无心孰可攀”。诗人以禅者的视角,将儒道的矛盾转化为对生命本质的叩问——入世与出世,不过是同一心性的不同显化。
诗中“唯酒是饮”“痛必倾樽”的恣意之举,看似与佛教戒律相悖,实则是禅宗“破执”精神的极致表达。佛家戒酒本为断除贪嗔,但禅宗更重“心戒”而非“形戒”。如契此和尚的《插秧诗》云:“退步原来是向前”,愚谷禅师饮酒的狂态,恰似济公“酒肉穿肠过”的机锋,以悖逆的形式彰显对“法执”的超越。
“不见刘伶,踽踽孤魂”一句,更将饮酒的意象推向文化史的纵深。刘伶作为魏晋名士,以醉酒反抗礼教,其“死即火焚”的决绝,与诗人“赤赤条条,来去无痕”的禅悟形成互文。酒在此处,既是文人放达的符号,也是破除我执的媒介。禅宗所谓“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法融《答用心时偈》),愚谷禅师以酒为剑,斩断了世俗伦理与宗教戒律的桎梏,直指“了却勾当”的生命真谛。
诗的结尾“月波天心”,以一轮明月照彻万川,象征三家思想的终极归一。儒家如月之明,照亮人伦秩序;道家如月之清,映照自然本真;佛家如月之空,包容万有而无执。愚谷禅师以禅者的通透,将儒家的忧患、道家的逍遥与佛家的空寂,融为“赤赤条条”的本然状态。
这种圆融,亦暗合儒释道“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的传统理念。诗人早年受汝南儒家文化的熏陶,中年因“济世不得”转向禅门,最终在“色即是空”的顿悟中,消解了入世与出世的界限。如白居易在《郡斋暇日忆庐山草堂》中所写:“身老同丘井,心空是道场”,愚谷禅师的“月波天心”,正是儒释道三家在心灵深处的共鸣。
《自题诗》是一首儒释道的三重奏,更是一曲禅者的生命独白。颍水与汝水的文化激荡,最终汇入禅宗的智慧之海。饮酒的狂放、遁世的决绝、月下的澄明,皆成为诗人超越文化藩篱的舟楫。在“赤赤条条,来去无痕”的终极境界中,儒家的责任、道家的自由与佛家的解脱,不再是矛盾的枷锁,而是同一轮明月下的粼粼波光。
或许,真正的禅者从不拘泥于文化的标签。他们如愚谷禅师般,在儒释道的河流中撑起独木舟,以诗为桨,以酒为歌,最终抵达“无生无灭”的彼岸,那里没有学派之争,唯有月波天心,亘古长明。
附一一
自题诗
家居汝颍,淮西之滨。
汝宁毓秀,兹地斯文。
耕读如志,曲肱浮云。
大道丧衰,忧心似焚。
济世不得,投彼桑门。
世外野僧,惟酒是饮。
邀月诵诗,痛哉倾樽。
一苇自纵,御风乾坤。
蓑衣江渚,独钓寒津。
今夕何夕?快活绝伦。
不见刘伶,泪泫洒襟。
道哭途穷,死即火焚。
无生无灭,垢净双泯。
赤赤条条,不染纤尘。
了却勾当,月波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