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路之上，李贺主仆二人神色凄怆，以泪洗面。时下路边树上、田野已是满眼青绿，但怎奈连日小风遍吹，脸上的泪痕擦擦抹抹，被风一过如刀割刃划般疼痛。不几日便肿胀破裂，见着泪水也是疼得牙齿打鼓，人都失了形。沿途春光景明，难禁人心似严冬。亦不知糊糊涂涂地走了几日，失魂落魄地赶到家时，灵柩已出殡多日，葬在汉山昌水间的阳坡上，三七之祭已经做过。进了家门，李贺在父亲灵位前匍匐恸哭，号啕之声撕心扯肺，引得许多人相劝。后又披麻戴孝去坟上哭了一回，举家悲哀自不必说。
原来李晋肃送走李贺进京应试，心里自是畅荡得很，把告老还乡的失落一扫而去。日日里邀人吃酒吟诗，抚须唱曲，过得甚是快活。他对李贺自视甚高，酒后常和郑氏夸李贺：“吾观贺儿才情，将一战而霸，功名唾手可得也！”殊料喜极生悲，好端端的人突然就躺倒了，得了中风急症。一家上下为其延医调理，也不见效。毕竟是年近古稀之人，五七日下来，饮食俱减，形容枯槁，渐渐神思恍惚起来。先时尚能说几句话，郑氏要给李贺寄信，晋肃坚决不允，怕误了科场文战。后来就只是胡言乱语了，不出两日，便衰竭而死。郑氏这才让王参元急火火地寄信招李贺回来，怕李贺不知父丧，上了科场反倒惹下欺君之罔来，落下个不忠不孝之名，毁了前程。也是李贺时运不济，命有此厄，即有天才灵犀，也要逢场而退却。依孝道古礼，守制服阕，三年之期。
回到昌谷后，一连数月李贺都闷在家中。除了偶尔到父亲坟上走动或是祭祀的日子，才能看见四野景色变化，季节更替，平时很少迈出家门。昌谷地界人情厚重，总有人不断地来看望问候。村上及方圆附近只要是认得的，不分尊卑，都来相见叙话，弄得李贺在家坐着迎来送往倒成了营生。先时来人只要慰问的话一出口，李贺都会凄然泪下，提及的多了，便不再伤悲，只是送人走了，心里空落落地愁。好似所有的痛哭和涕泪都是在梦里，而今慢慢从梦中醒来，孤零零地发憷，不知道以后没有了依靠的日子该怎样过下去。郑氏苍老了许多，李贺的印象中母亲好像日日都是在哭，没有眼不红的时候。母亲的眼泪使全家都沉浸在哀哀地、没有生气、沉闷的悲凉凄苦中。一家人在无声地、小心翼翼地守着一天一天的日子，生怕稍有不慎的响动会惊塌这个家的天空。邻家的鸡啼、牛哞和任何的响动，或是天上飞过鸟儿的鸣叫都在刺激着这个家最最敏感的神经，使这个家在寂寞中抽搐悸动。
有一日，家里人突然间都惊呆了，听见正房屋里郑氏暴厉的叫骂声。玉儿和杏儿痴痴地不敢进去，又听到摔摔打打的声响，才硬着头皮蹿进去。屋外的人听见郑氏在骂：“老爷去了，不用侍候了，难道我也是去了不成？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见杏儿慌不迭儿地跑出来打了水又端进去。不大一会儿，郑氏已被收拾打扮得清清亮亮，端端庄庄地坐在堂屋的圈椅上，且狠着声叫玉儿去喊李贺来见。
李贺尚蜷卧在床上，被玉儿拉起，草草穿戴了进堂屋来见。郑氏看他衣衫不整，蓬头披发，急吼吼地叫杏儿拿镜子来。杏儿捧出铜镜，递于郑氏。郑氏接过看也不看，一下掷于李贺面前，发出“哐啷”声响。郑氏道：“你父去了，你便是这家里顶门立户的，好好照照你的模样，叫一家人就随你这般过下去么？你要是真打算就照这般过下去，还不如弑母杀弟，都齐齐儿随你父去算了！”李贺哪见过母亲如此暴躁，惊恐惶惧得汗泪皆流，羞愧俯伏，告饶不住。遂叫了玉儿一并退出，复回房里梳洗打扮利亮，对镜一照，吃惊不小，双鬓竟丛生白发，面皮亦枯楚不堪。不信问玉儿，玉儿道：“小爷日日愁眉不展，夜里又噩梦不断，怎不早愁白了头呢？奴婢也看出，夫人火大，是为了爷，总不能叫爷这般颓废下去。”李贺对镜枉叹一番，又流了两行清泪，叫玉儿帮着细细装束了，重又去见母亲。
见着母亲行了礼，依然跪了等听训斥。郑氏反倒不怒，叫他起来，坐于正中圈椅上，和颜悦色道：“你父撇下咱一家子去了，他已老迈，去是迟早的事。我儿已经长成，岂可有材不用，坐而废之？日后，家中诸事为娘依然铺排，我儿便是家主，外事应酬不可忽视，更要以功名前程为务，丈夫当世，切不可虚度年华。为父守丧，乃人子之本分，但你年纪尚小，三年之中，将书卷读熟，服阕期满后，去京再应科举，既尽了孝道，又圆了你父之愿，岂不两全？父丧不能家衰，志可砺不可毁，我儿且记。”李贺哪里还敢多言，只有诺诺听命，面带赧色而退。
自此以后，李贺重又振作，日日在家读书不辍，《列仙传》、《山海经》、《楚辞》等等，连孔、孟及诸子百家的书章亦是读而不厌。玉儿常常要伴他读书到半夜，哈欠儿连天地看着他手不释卷，多是强取夺之逼他去睡。遇到天气晴好之日，他也常带了巴童去远足。古韩故城，孔子入秦演礼沟，女几山，更多的时候他仍是游走于昌谷，盘桓于南园，徘徊于北园，攀爬于汉山，流连于昌河……
他写南园赏景：
春水初生乳燕飞，黄蜂小尾扑花归。
窗含远色通书幌，鱼拥香钩近石矶。
泉沙耎卧鸳鸯暖，曲岸回篙舴艋迟。
泻酒木兰椒叶盖，病容扶起种菱丝。
他写北园之竹：
箨落长竿削玉开，君看母笋是龙材。
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
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
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
他写马诗以抒志：
马诗
龙脊贴连钱，银蹄踏白烟。
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批竹初攒耳，桃花未上身。
他时须搅阵，牵去借将军。
李贺有个嗜好，酷爱观马。他的观马虽不可于伯乐相马可比，但其迷恋也是很有些讲究的，他常常会因了一匹马而尾随观望。驿道上天天都有马匹经过，只要这一天驿道边闲看景致的人中有李贺，这样的事几乎是寅不错卯地发生。他把马比做人来想，他亦把人当成马来想。马驰，如闪如电，武官的驰骋疆场；马行，昂首敲蹄，文官的龙骑威仪，这是多少才俊的向往！李贺也不外乎其中。
驿道上连着几天开始有了传递八百里告急文书的快马驰过，李贺知道西川、西北都正有战事，他的心里涌起了难以名状的激动。他的激动不是想象到了战场上的惨烈，而是盼望着见到那奔赴战场的马队，那种威武雄壮，气势慑人，令他激情澎湃的铁骑方阵。果不其然，以后的几日里，他站在驿道边的高丘之上，看着五色彩旗猎猎飘摇，铁骑如喧啸的波涛涌过，他痴痴地站着，兴奋地发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幻想做那挥手定江山的将军，他也弄不明白自己胸中是不是装满了那种踏碎敌阵，无坚不摧的豪气。总之，那种难以压抑的兴奋使他陶醉。
他想起了张籍寄来的书子，提到长安城中那场他被迫放弃的制举应试，而白居易、元稹、沈传师等人被拔为优胜。夸官之日，坐在御赐宝马之上，披红挂彩，一时显赫莫比。他并不在意那大比优胜的元、白等人，却十分在意那御赐的龙驹，他遗憾自己暂不能跨在那龙驹之上，更无奈于自己身上要披三载不释的粗麻丧服。
他想象着那御赐的宝马良驹，长安城里三街六市的繁华地里都有他跨马抖缰、披彩戴花的荣耀。那天下文人的荣耀被多少的读书人关注着，却被他一篇流光溢彩的诗文轻取了。他臆想那大唐李氏的江山里，大郑王一脉在声寂了数代之后，因了他，却突然间一枝独秀了。天子身边，他是随辇伴驾，辅国重臣；禁城内外，他更是经天纬地，德才服众。保李氏江山能如闲庭信步，解国家危难都在谈笑之间。
他多想持戟仗剑，跃身于千军万马的阵战中，听着如雷霆一般的人喊马嘶，胸中甲兵横扫一切。在旌旗漫卷的映衬中，仰天长笑，笑那所有的强虏在他面前不堪一击，灰飞烟灭。得胜门外铺排十里的仪仗队列迎他凯旋，他那同宗同族，同是龙脉的李姓天子亲自下辇来迎。他长跪于地，行那三拜九叩的大礼，多少双眼睛看着天子将他执手搀起，天子搀起的哪里是他李贺，分明是李氏的江山呀！
虽然是披麻戴孝的居丧之期，被禁身在昌谷这僻乡偏里，但他脑核里却无时不在叠画着长安朝廷许许多多的想象。驿道上来来往往的商旅变得惶惶不安，军队的旗阵枪林不见绝断，难道这长安朝廷上已经是安无宁日了吗？这李氏江山的尴尬处境使人扼腕！他开始把弄些礼物由巴童带着到驿馆里换些邸报来看，不看还罢，搭眼一瞧，真是让人不忍卒睹。西川刘辟作乱尚未告靖，夏绥又复称戈，几乎有铜山西崩，洛钟东应的态势。这尚犹显不足，西南之地的黄家洞，人称“洞獠”的黄洞蛮也颇不服朝廷节制，与官军战事迭起，大有起事叛逆之举。
想昔比今，他不仅对李唐王朝的衰弱生出了许多的不满，竟大胆做诗，借意讽今，以一首《假龙吟歌》以泄愤。
石轧铜杯，吟咏枯瘁。苍鸾摆血，白凤下肺。桂子自落，云弄车盖。木死沙崩恶溪岛，阿母得仙今不老。窞中跳汰截清涎，隈壖卧水埋金爪，崖磴苍苍吊石发，江君掩帐筼筜折。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此诗写得晦涩诡异，用典迂曲。以崖磴长苔，言真龙已去；以江君挥泪而竹折，言龙亦无踪迹；以莲花不存，言龙去已久矣。因假龙之吟而思其真龙，寄慨之意可见之深。
他气愤朝廷不能以德服夷，那些留守边地的豪吏和官兵的盘剥，至使边民举事。而那些边将们“多不得人，德既不能绥坏，威又不能临制”。他或许是超脱了自己的宗室王孙身份，对黄洞蛮抗击官军灵活机动的战术进行了十分矛盾的欣赏，对官军的无能也给予了无情的嘲讽。他在诗中写道：
雀步蹙沙声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镞。黑幡三点铜鼓鸣，高作猿啼摇箭箙。彩巾缠踍幅半斜，溪头簇队映葛花。山潭晚雾吟白鼍，竹蛇飞蠹射金沙。闲驱竹马缓归家，官军自杀容州槎。
而当十月左神策行营节度使高崇文平蜀归来，于兴安门向宪宗皇帝献俘。将反贼刘辟献诸庙社，示众斩首于长安城西南独柳树下。闻听此信，他又抑制不住，甘冒居丧不孝的嫌疑，赋诗一首，以表自己的欣喜之情。诗云：
门前，大旗喜。悬红云，挞凤尾。剑匣破，鼓蛟龙。蚩尤死，鼓逢逢。天齐庆，雷堕地。无惊飞，海千里。
以东汉王朝讨平割据军阀吕布的故事来托寓平定刘辟之乱，并用白门城楼斩吕布来颂扬宪宗兴安门受俘。他的身上流淌的是李唐宗室的血，他的血肉，他的肌肤，他的毫发无不深烙着李唐王朝的印记，所以他为李唐王朝的兴而喜，衰而愤，无不是那浸刻在骨子里的忠诚的流露。可是他的这种忠诚又值几何？家道衰微已经使他失去了表现和施展这种忠诚的机会，所以他的忠诚只能变成对李唐王朝命运遥远的关注。这样的关注是十分悲哀和无奈的，但他自信自己是一颗失落于尘埃的明珠，总有一天，李唐王朝的一双大手会把他从尘埃中捧起，把他安放到一个能使他光芒四射的地方。
自从西京长安归来，身着重孝，不便往别家胡乱行走，整日里依着昌谷之礼，寝藏食粥、不饮酒、不食肉，少了诸多聚会。所以，李贺很少与往日朋友见面，就连姊丈王参元，除了携桂姐儿过来行孝尽礼之时，日常也是鲜有面晤。
一日王参元派了一个家郎来给李贺送信，信中说要参加应举的常选府试。李贺回了一封信，写些恭祝之辞。不日喜报传来，王参元府试获隽。待王参元由东都前往长安参加礼部大比，与李贺约见于三乡驿长亭，方知权璩与杨敬之也同王参元一起府试获隽。按例于十月二十五日汇集礼部，准备参加次年正月进士科考试。王参元还告知李贺，权、杨二位不知李贺丁忧，应举途中又不宜拜祭，当于吏部大比后补祭，并致嘱书一封。
李贺别了王参元，踽踽地往家中走，心中零乱不堪失落极了，只想蒙头大睡一场。走至家门口，却遇上面带忧色的嵇秀才。李贺问道：“嵇兄似有不悦之色？”嵇秀才摇头长叹一声道：“别提了！”李贺道：“可是落选了？嵇兄还要宽些心，人都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蹴而就的总不多见。”嵇秀才道：“你不知为兄心中苦哇！年年常选年年去，已是苦熬十数年了。考场失意不可惧，惧的是失意不在考场上。就说我吧，没有门子可投，又没有份上的靠山，走些宵小路子，又花不起许多的银钱，这河南府上千的考生，府里只取百十，哪里还有指望？榜上有名的都是一些有门有路有钱有势的，像我这等死考硬试的，放榜之日都流着泪回家了。罢了罢了，终老也只能是个秀才了！”李贺道：“嵇兄说得也是，可毕竟苦读一场，也不可轻言放弃。不妨到东都城里拜个门子，求得提携，亦不失为进取之策。”嵇秀才道：“贤弟不知，愚兄乃耕读之家，一介寒士，不比你高门大姓，宗室皇孙。就是有人愿收做门人，贽仪之资也怕是置办不起的。”李贺道：“莫说什么宗室皇孙，小弟居丧家中不能应试，若要试了，依兄之说，弟又有何处优越与兄？还不是一般下场。”几句话说下来，两人都有些哀哀的，相对长叹几声，道过别回家。
回至家中，到堂屋里见了母亲，把姊丈王参元府试获隽，上京大比的事跟母亲说了，便回屋去睡。却是怎样都睡不着，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府试的事。想想权璩，想想杨敬之，莫不是真的如嵇秀才所说？想着死去的父亲和这个失了依靠的家，蒙头拱在衾中自怜自叹地洒了一把清泪。
年后二月间，王参元、权璩、杨敬之三人果然一个不漏地中了，擢进士及第，李贺更信嵇秀才话语不差。当朝仕宦中，能与他们三个家世相比的也不在多数，在应举的生徒中更是显赫，照嵇秀才所说那是必中无疑，果然也就真的中了，不由李贺不信。其时，李贺后悔起去年在西京的做派，悔不该贪图玩乐，跟张籍、张彻等人只顾了饮酒听歌，放着拜见韩愈的机会，却不曾投书行卷。韩公数年前路过昌谷，曾从驿丞李一处见过自己的诗，夸赞自己的诗不在元、白之下，可见想得他赏识并不是无端觊觎。韩公门下士众多，俱是才华出人之辈，如若拜在韩公门下，不但可平添几分才名，将来科举入仕也会得力不少。可惜机遇错过，只有静候时日。倒是想起权德舆大人，西京一见已有年余，仓促离京连告别也没有，留下一书央人代送不知可否落实。现在想来紧急的是要写封书子，再附上新著的诗寄去，求罪不周之礼。免得以后用着，因一处失了礼势，给得罪了。当夜就披衣抄诗成卷，并写了一封语气卑谦，问候亲切的书子。书中扼要说明了家丧所累未应制举之因，并说了许多承谢的话一并寄上。以后隔些时日便要寄些新诗给权德舆，偶然得一复书，便十分珍惜。
夏至日，一簇进士及第的锦衣秀士自西京归来，路过昌谷。内中有权璩、杨敬之，由王参元带着到李贺家宅看望，并到李晋肃坟上祭奠一番。桂姐儿从年节后已回昌谷小住，为的是王参元中第后在家宅受乡亲致贺。王参元尽地主之谊设家宴相待，李贺有孝在身，又不能饮，就未过去。夜间这干人宿在驿馆，李贺在驿道边长亭里摆下茶宴以尽情一叙。因是新科及第，又在王参元处多饮了酒，这干人兴致颇高，吟诗论文叙至深夜，凉气侵骨方罢。次日晨，李贺又赶至驿馆门前送了一回，彼此依依惜别。
王参元之父王栖曜为廊坊节度使，其兄王茂元新晋了泾原节度使、濮阳郡侯。如今王参元又进士及第，方圆附近所有能攀附的人都来巴结，行礼致贺者整日络绎不绝，连福昌县大小官吏都来相见。王参元因着岳家丧期，不敢铺张过分，只略略待了些客。不过数日，小夫妻回母家作别，桂姐儿又到父亲坟上哭了一场，便又回东都城里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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