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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墒正待豆雨落|薛宏新专栏629
河南文苑
2025-06-13 10:01:14

#薛宏新#

新墒正待豆雨落

文/薛宏新

麦茬地剃净了头,焦黄的麦茬根根竖着,如大地新剃的头皮上渗出的血点子。隔了一宿,翻地的犁铧就啃了进去,新翻开的泥土油亮湿润,恰似揭开了蒸笼,腾腾地冒出热雾。这便是新墒了。夏日的清晨来得急切,薄薄的晨光已先铺满了新墒的土地,湿土的气息弥散开来,仿佛大地在喘息,又像无声的召唤。

农人们毫不耽搁。新墒刚刚显出模样,耙子便紧随其后,吱吱嘎嘎,在土地上梳理。湿漉漉的土块在齿耙下簌簌粉碎,渐渐平整柔顺起来,泛着一种深沉温润的乌光。耙地是个细致活计,要耙得匀,耙得透,耙得要显出土地的温柔脾气来。几趟耙过,田亩便松弛妥帖,如一块巨大深沉的绒布,舒展在晨光熹微里。

新墒的土地,暗蕴着一种等待的意味。人走过去,新松的泥土在脚下软软地陷,无声地承托。土坷垃是湿润的,拈一小块在指间,轻轻一捻,便酥散开来,沁凉地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这气味,便是土地张开了毛孔,企盼着生命落下的呼吸罢。

粪蛋爷立在地头,看着他侍弄了几十年的土地焕出新肌。他赤着脚,脚底板早被麦茬、泥土打磨得粗砺如树皮,踩在新翻的松土上,凉丝丝的麻痒从脚心直透心肺。他弯腰,枯硬的手掌深深插入墒沟,抓一把湿凉的泥土,在掌心缓缓搓捻。那土便成了细碎的粉末,从指缝间簌簌漏下,带着无法言说的重量和湿润的希望。

“墒气足啊,”他喉间滚出含混的一声,对着旁边弯腰拾掇农具的老伙计顺子。

顺子闷闷应道:“嗯。”抬眼望了望天边淡青的云脚,“赶在雨前头,得把豆子‘种’进地里去。”他说的“种”,便是攥一把豆种,用臂膀甩出去,豆粒便如雨点般落入新墒。

村头老槐树的影子渐渐缩短,阳光开始有了热度。田埂上人影晃动,肩扛手提,豆种到了。盛满金黄豆粒的麻袋、箩筐,卸在新墒的地头。豆子饱满圆润,沉甸甸的,在阳光照耀下,每一粒都像裹着一层薄薄的金衣,静卧着,蕴含着一股沉默待发的力量。

顺子解开一只袋子口,哗啦一声,豆子便倾泻而出,在阳光下跳跃着,滚入一只阔大的柳条簸箕里。那声音甚是悦耳,稠密而圆润,豆子碰撞着豆子,叮叮当当,仿佛无数细小的金珠在玉盘里滚动,带着土地的渴望一齐喧哗起来。

正午刚过,日头稍稍偏西,把人的影子拉得斜长。四下里静得很,只有蝉在远处的树荫里嘶鸣。播种的时刻到了。老农们挽起裤脚,手臂上套着护腕,站定在新墒的地头。每人面前是一簸箕金灿灿的豆子,静卧着,如同无数蛰伏的太阳。

粪蛋爷深吸一口气,那新墒特有的湿润土腥气充盈肺腑。他伸手探入簸箕深处,满满握了一大把豆子。豆粒坚硬、圆润、微凉,沉甸甸地挤在他的手心,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与生机。他微微屈臂,整个身体的力道顺着腰背传递上来,凝聚于臂膀手腕——这是庄稼人用筋骨血肉印证的韵律。

手臂霍地扬开!那把饱满的豆子便倏忽从他掌中挣脱,向着新墒上空泼洒开去。无数金黄的颗粒,在明亮的阳光里划出无数道短促而灿烂的弧线,簌簌落下,如一阵急雨骤然而至。

噗!噗噗噗!

豆雨落进新墒松软的泥土里了!声音细微而密集,是无数饱满生命叩击大地胸膛的轻响。每一粒豆子,都精准地跌落在墒沟里,瞬间便被那温湿柔软的泥土所接纳、所拥抱。方才还裸露着的新墒,顷刻间便布满了斑斑点点的金黄。

汪老头身后留下一串脚印,身前铺开一片粲然落地的金黄豆粒。他移动脚步,手臂再次扬起。扬臂,挥洒,落下。扬臂,挥洒,落下。动作连绵不绝,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韵律。豆雨便一阵接着一阵,簌簌地落,噗噗地嵌入泥土。

汗水悄然爬满了额头鬓角,又顺着深陷的皱纹沟壑蜿蜒流下,有些滴进脚下的泥土里,倏忽不见;有些挂在胡茬上,被阳光映照得像细小的珍珠。他浑然不觉,只一扬手,一撒豆,脚步稳稳地向前移动。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扬臂挥洒的动作,和身前那片渴盼雨露的温厚新墒。

顺子在不远处也挥洒着。他挥臂的幅度更大些,豆雨铺开的扇面也更阔。豆粒抛得又高又远,在晴空里划过更长的金线,落地的声音也更密集响亮。年轻些的栓柱,力气足,撒得快,大步流星往前走,金色的豆雨在他身前哗哗倾泻,像在驱赶一片迅疾移动的光瀑。

阳光斜斜地透过田野上薄薄的尘烟,无数金色豆粒在光影里穿梭、坠落,交织成一幅宏大而寂静的景象。只听得见豆粒落地的噗噗声,农人沉闷的喘息,汗水滴落的微响,以及汗珠滴落泥土时那轻轻“滋”的一声。风掠过地头新绿的杂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大地也在屏息聆听这生命落地的密语。整个田野如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无声地涌动着汗水浸润的生机。

豆雨落得渐稀。簸箕里的金黄浅了下去,终于见了底。粪蛋爷停下脚步,直起腰来。一阵细微的眩晕袭来,那是长久弯腰专注后的惯常反应。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手背上沾满了泥土和细碎的草屑。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新墒,刚才还裸露着湿润乌亮泥土的地方,已然密密地覆盖了一层饱满的豆粒,颗颗圆润,安静地沉入松软的泥土怀抱。

太阳西沉,热气渐消。一层极淡的灰蓝色暮霭,从四野悄然浮起,温柔地笼罩了新墒的土地。新落的豆粒,被暮色浸润,已然安睡在温热的土壤深处了。

粪蛋爷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几处墒沟里的豆种,用手指轻轻拨开一点浮土。豆粒稳稳地卧在湿软的泥土里,周身散发着一种饱含汁水的沉静光泽。他抓起一小把湿土,小心翼翼地覆在豆粒上,轻轻按实。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初生的婴孩掖好被角。

他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抬头望向远方。暮色四合的新墒,沉默而温厚地铺展着,坦荡如砥。那泥土之下,无数微小的生命正吸吮着墒沟里的清凉,在黑暗中悄然松动筋骨,膨胀着蕴藏的金黄。农人们的身影沿着田埂,三三两两归去,脚步声融入了渐浓的暮色里。

新墒正待豆雨落。如今,豆已成雨,欣欣然落进了土地的怀抱。它终于等到了它的雨,一场由农人骨血温热催生、由金黄豆粒汇成的雨。大地湿润柔软的胸膛已然承托住无数颗种子沉沉的重生梦——这温热的梦正发酵于无边沉默的泥土之下,只消一夜饱足的露水唤醒,便要生出鹅黄嫩绿的惊叹号,戳破将明未明的天光了。

夜气无声地沉降,饱含着水意,温存地捂盖着每一寸新墒,每一颗沉入黑甜梦乡的豆粒。


薛宏新: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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