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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梅:低到尘埃中的尊严(评论)
侯发山
2024-09-18 21:32:51

低到尘埃中的尊严

——《捡烂纸的老头》赏读

/踏雪寻梅

    如果一个人低到尘埃里还能开出花来,哪怕如一现之昙花,也曾有过展示精彩的瞬间,生命的意义在他的心里也是被环境和自己定义了的。而捡烂纸的老头,用使人厌烦的言行,想引起作为人的关注,实在是汪曾祺先生对民族心理的极恰切的挖掘。

    《捡烂纸的老头》一如汪先生波澜不惊的笔法,以冷的眼和热的心给主人公一个展示自我的舞台,在其充分舞蹈的小众空间内,却舞出了大众的生存状态以及小人物的人生诉求,令受众在消费这一类人商品性的同时,更关注这一商品的价值低廉性。

    小说开场并没有把主人公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它像一粒水垢,沉在壶底或四壁,或被沉淀于水底,或被边缘化,任水如何沸腾,都与他无关,他已隐藏了自己的身形,无可奈何地在一个庞大的气场里无奈着。这个庞大的气场就是烤肉刘这个小馆子,与鲁迅的鲁镇的小酒馆有几分相似。这里的“炒辣豆腐,炒豆角,炒蒜苗,炒洋白菜”等大锅菜决定了食客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作者不惜运用大量笔墨介绍这里的饮食:“有时也卖小勺炒菜:大葱炮羊肉,干炸丸子,它似蜜……主食有米饭、馒头、芝麻烧饼、罗丝转;卖面条,浇炸酱、浇卤。夏天卖麻酱面,卖馅儿饼”。这给捡烂纸的老头一片刻融入群体的可能。来餐馆就餐者除了在职男女工人、退休职工、“手指甲缝都是黑的”的煤站副经理,还有“一些流动客人,有东北的,山西的,保定的,石家庄的”。作者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运用泼墨,绘制了一幅社会底层世俗图,真实的如同在我们身边。现场感,逼真感,为人物的活动设置了不可替代的背景。

    捡烂纸的老头正是在这一浓厚的市井氛围中出场的,这一充分的铺垫,这一繁笔的描述,正是为主人公量身定做的行头,使其在一个不需要特意搭建的戏台上演绎他的戏剧人生。

    站在俗世的视角看,他老丑,邋遢,怪异,“一嘴牙七长八短,残缺不全”,却“歪着脑袋努力地啃噬”烧饼,自言自语“跟他们寻一口面汤”。喝了面汤,“回见”两个字实在找不到接收的具体对象,因为没人理他。就连打架这样极富挑战性的行为,也没有人配合,不管他怎样叫阵,依然没人理他,“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最后,只好悻悻地回到座位上,行为、情绪、言谈又恢复到了往常,在与之前的叫阵对比中,他的怪异、不合常态的性格得到了强化。总之,他的言行仿佛作用于空气中,毫无弹性,也没有触碰到阻碍物的回应性,他的寂寞和无聊伴随到死,只剩下“一沓一沓,用麻筋捆得很整齐”的八千块钱,只剩下人们对他行为的惊讶、不解和不屑。

    小说是在简笔的急促中画完捡破烂老头的人生句号的,正如阿Q在极力画圆却不能圆满一样,悲剧性的结局自然会引发读者进行深层次的思考。老头的行为描写极为简单,但其心理机制却不简单。他不缺钱,他缺少一种存在感,他想以自己的怪异行为引起人们的关注。作为一个捡破烂的人,在现实的眼光中实在是与垃圾无异,几乎谈不上价值与尊严,是比尘埃还要低的微粒。但是,任何存在都有其合理性,都有其源远流长的文化和土壤。人类是典型的群居动物,孤岛上的鲁滨逊竭尽全力冲出孤岛,回归人群便是例证。但是个体的物质、精神差异又使这一群体产生主流与非主流意识,在不同的意识层面,产生不同的意识对象,产生优势群体和弱势群体。从尊重生命的角度看,站在上帝门前,人人平等。就算蝼蚁一样的生命,也有被尊重被关注的欲望,他与这个群体本为一体,他不甘游离于群体之外;但他又以与群体不相容的行为,使自己远离这个群体,形成人生的悖论。于是便产生了悲剧,在这个舞台上,所有道具都是主角的忠实合伙人,在他处处碰壁而不得的尴尬失意中无声地冷漠。

    汪曾祺先生以从容的笔触,还原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形态,以深切的人文关怀,给予被社会边缘化的小人物以理解与尊重。作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他虽不像鲁迅那样振臂一呼,但是作品揭示的深意却照样振聋发聩:那些微贱的小人物,同样有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和尊严;哪怕低到尘埃中,发自心底的尊重诉求一点都不亚于位居高处者。

 

【附原作】                          

                          捡烂纸的老头

                               汪曾祺

    烤肉刘早就不卖烤肉了,不过虎坊桥一带的人都还叫它烤肉刘。这是一家平民化的回民馆子,地方不小,东西实惠,卖大锅菜。炒辣豆腐,炒豆角,炒蒜苗,炒洋白菜。比较贵一点是黄焖羊肉,也就是块儿来钱一小碗,在后面做得了,用脸盆端出来,倒在几个深深的铁罐里,下面用微火煨着,倒总是温和的。有时也卖小勺炒菜:大葱炮羊肉,干炸丸子,它似蜜……主食有米饭、馒头、芝麻烧饼、罗丝转;卖面条,浇炸酱、浇卤。夏天卖麻酱面,卖馅儿饼。烙饼的炉紧贴着门脸儿,一进门就听到饼铛里的油吱吱喳喳地响,饼香扑鼻,很诱人。

    烤肉刘的买卖不错,一到饭口,尤其是中午,人总是满的。附近有几个小工厂,厂里没有食堂,烤肉刘就是他们的食堂。工人们都在壮年,能吃,馅饼至少得来五个(半斤),一瓶啤酒,二两白的。女工们则多半是拿一个饭盒来,买馅饼,或炒豆腐、花卷,带到车间里去吃。有一些退休的职工,不爱吃家里的饭,爱上烤肉刘来吃“野食”,爱吃什么要点儿什么。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主儿,原来当会计,他每天都到烤肉刘这儿来。他和家里人说定,每天两块钱的“挑费”都扔在这儿。有一个煤站的副经理,现在也还参加劳动,手指甲缝都是黑的。他在烤肉刘吃了十来年了。他来了,没座位,服务员即刻从后面把他们自己坐的凳子搬出一张来,把他安排在一个旮旯里。有炮肉,他总是来一盘炮肉,仨烧饼,二两酒。给他炮的这一盘肉,够别人的两盘,因为烤肉刘指着他保证用煤。这些,都是老主顾。还有一些流动客人,有东北的,山西的,保定的,石家庄的。大包小包,五颜六色,男人用手指甲剔牙,女人敞开怀喂奶。

    有一个人是每天必到的,午晚两餐,都在这里。这条街上的人都认识他,是个捡烂纸的。他穿得很破烂,总是一件油乎乎的烂棉袄,腰里系一根烂麻绳,没有衬衣。脸上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好像是浅黄的。说不清有多大岁数,六十几?七十几?一嘴牙七长八短,残缺不全。你吃点儿软和的花卷、面条,不好么?不,他总是要三个烧饼,歪着脑袋努力地啃噬。烧饼吃完,站起身子,找一个别人用过的碗,自言自语(他可不在乎这个):“跟他们寻一口面汤。”喝了面汤:“回见。”没人理他,因为不知道他是向谁说的。

    一天,他和几个小伙子一桌,一个小伙子看了他一眼,跟同伴小声说了句什么。他多了心:“你说谁哪?”小伙子没有理他,他放下烧饼,跑到店堂当间:“出来!出来!”这是要打架。北京人过去打架,都到当街去打,不在店铺里打,免得损坏人家的东西搅了人家的买卖。“出来!出来!”是叫阵,没人劝。压根儿就没人注意他。打架?这么个糟老头子?这老头可真是糟,从里糟到外。这几个小伙子,随便哪一个,出去一拳准把他揍趴下。小伙子们看看他,不理他。这么个糟老头子想打架,是真的吗?他会打架吗?年轻的时候打过架吗?看样子,他没打过架,他哪里是耍胳膊的人哪!他这是干什么?虚张声势?也说不上,无声势可言。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

    没人理他,他悻悻地回到座位上,把没吃完的烧饼很费劲地啃完了。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本来也没有多大情绪。“跟他们寻口汤去。”喝了两口面汤:“回见!”

    有几天没看见捡烂纸的老头了,听煤站的副经理说,他死了。死后,在他的破席子底下发现了八千多块钱,一沓一沓,用麻筋捆得很整齐。

他攒下这些钱干什么?

                                     (选自2015年高考浙江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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