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冰茹
当吃惯了羊肉胡饼的李善德从长安一路翻山越岭、渡江过河到了岭南,第一次吃到新鲜荔枝的时候,他浑身一阵酥麻,不由自主地想到很多年前与夫人的初次相遇。当时那姑娘在华山上的鬼见愁崴了脚,他自告奋勇背姑娘下山,心情紧张却甜蜜,慌乱而幸福。他似乎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内廷里的圣上非要用岭南的鲜荔枝给贵妃祝寿了。李善德是朝廷派到岭南的荔枝转运使,说是朝廷派的,其实是上司用计甩给他的烫手山芋。岭南,小说里定位在广州增城石门山,到长安有五千四百四十七里路,而鲜荔枝的物性是“一日色变,两日香变,三日味变”。在木心说的“车,马,邮件都慢”的“从前”,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长安的荔枝》中,小说家马伯庸为算学及第的李善德出了一道难题,怎么才能在荔枝变色之前跨越这五千多里的山河,让圣上博贵妃一笑?怎么才能让这个上林署的小吏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换句话说,《长安的荔枝》讲述的是“一骑红尘”背后的故事。
《长安的荔枝》。
当然,要千里迢迢转运荔枝,并不是一道简单的算数题。马伯庸让李善德在招福寺的影壁上为杨国忠推演了一遍包括荔枝物性、保鲜技术、转运路线、驿站设置、钱粮补给等诸多事项的转运之法,而其中的每一项都是建立在扎扎实实的实验数据上的。那个涂满了各色墨点的格眼簿子详细记录了每条路线、每队人马、每瓮荔枝在上路后每天的变化,李善德就是靠它试出了一条最优路线,它经梅关、抵吉州、奔谭州、再转向西北,弃马登船沿汨罗江、洞庭湖、渡长江,经汉水、襄河、丹河辗转到商州,然后下舟换马,沿商州道过蓝田,终抵长安。这条水陆兼具,舟马共用的路程大约四千六百里,最快可以在十一天跑完全程,而这个“十一天”也是李善德想尽各种办法实验出的荔枝运输极限期了。
李善德的每一步计算都经过一丝不苟的实验检测。一方面,他用“分枝植瓮”和“盐洗隔水”之法,再加上冰块降温尽量延长荔枝的保鲜期;另一方面,他计算出人马车船在不同地貌水域的运力,安排了最优的驿站补给。然而,如果故事到此为止,那也不过是一份建立在实证基础上的调研报告,马伯庸务必要让李善德再亲身演练一番,令影壁上的数字真正接上“地气”。于是在各种科学实验之外,我们看到了官场逻辑、人情世故,看到了历史缝隙中小人物为护自己和家人周全的绞尽脑汁和迂回前行。当所有人都认为转运鲜荔枝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这份敕令就从一个衙门甩到另一个衙门,层级最低的上林署甩无可甩,就只能让一个从九品的小吏接着。当转运成为可能时,地方大员的追杀、内廷宦官的争功、地方小卒的阿谀、商户朋友的反目这些李善德想到和想不到的都纷至沓来。从这个意义上说,《长安的荔枝》不仅是一场关于荔枝转运的实验,也是一次关于世道人心的实验。
既然是实验,《长安的荔枝》就需要不断地抛出问题、解决问题,不断地推理和试错,这种情节设定让整个故事有了悬疑小说的气质内核。岭南经略使不配合,怎么解决转运的钱粮问题?荔枝离枝三日便腐坏,怎么解决荔枝的保鲜问题?转运之法设计完成,一个上林署的小吏怎么能让各府衙协调配合?双层瓮被胡商悉数带走,怎么解决荔枝装载问题?这些问题随着故事的推进逐一出现,一波未平、一波又作,跌宕起伏、密不透风,而对这些困难的逐一化解也就串联起了整个故事的情节链。当然,实验要成功除了详尽的计算、缜密的推理,还需要一些运气,一些能让事件发生转机的机缘巧合。马伯庸深谙“无巧不成书”的布局之道,每当李善德山穷水尽之时,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刻。不过,这些转机并非传奇故事般凭空而来,而是有着内在的因果关联和生活逻辑。有些缘由当场就能解开,像林邑奴的舍身相救,就是因为此前李善德把他当过一回朋友,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等和尊重;有些则要等到读完整本小说才能明白,比如李善德在光顺门前被鱼朝恩放了鸽子,手足无措走投无路时却遇到一个小宦官送来了冯元一的名刺,指点他见到了权势熏天的杨国忠,让转运之法得见天日。冯元一是谁,他为何要帮李善德,这个谜底直到故事终了才被揭开,原来救李善德于水火的,不过是化名冯元一的高力士为自己在贵妃面前表功的顺水推舟。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杜牧用这首绝句让岭南的荔枝穿过一千多年前的历史烟尘,依然饱满鲜活,成为当之无愧的岭南名片。而马伯庸的《长安的荔枝》则细细拆分了一骑红尘背后的故事,这里有长安城里酒肆府衙的兜兜转转,有大唐小吏柴米油盐的烦恼人生,有他一路南行的山川地理,有异地他乡的衣食风物,这些于现代读者而言无疑是新奇而有趣的。但另一方面,小人物的职场悲喜,面对困境时的奋力一搏,以及性格中那份朴拙和固执却很容易让现代读者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代入感,在秒拍秒送极速达的今天,却原来也是古今同慨。
当年苏子泛舟游赤壁时曾感慨:“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苏子在天地的常与变之间悟出人生的智慧,其实说白了不过是岭南一地的那句俗谚:做人最紧要的就是开心。难怪苏子到了岭南也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