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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主题是文学作品的“灵魂”,情节是“骨骼”,那么细节无疑是作品的“血肉”。无论是写人、绘景、状物,还是叙事、抒情、造境,都离不开绵密丰满、丝丝入扣的细节描写。俄国文豪高尔基就曾把创作看为“将许许多多细小的东西结合成为形式完美的或大或小的整体”。
一个精彩细节胜过千言万语。在经典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往往在一举手、一蹙眉、一投足中情感毕露,在一声叹息、一句独白、一个特写中个性彰显。
去年,《光明日报》开设《探寻细节的魅力与张力》栏目,约请作家和评论家解读细节描写的魅力和功用,寻求用紧实而又传神的细节擦亮文学世界的方法和路径。今年,中国作家网微信公众号将持续推送,敬请关注。
点睛在细节,画龙也在细节
李宏伟
南宋玉涧,九岁入临安天竺寺出家,跟着师父们画画,偶然听得张僧繇画龙点睛的故事,悠然神往。自此,以点睛为志向,时刻不忘,如痴如醉。平日里,他观察各种动物与人的目光,捕捉那闪现的精魂,寻找与龙相近的神采。到夜里,他在木板床上紧盯黑暗,想象着有龙浮游而至,与自己对视。这些日夜的所感所得,都会被玉涧抽空落在纸上,更是在他心里反复描摹、修正。直到有一天,他开始从身处的虚空里,听见龙吟。那声音浑厚又清澈,磅礴又轻盈,若雷霆若细水,重逾千钧轻甚鸿毛,总之,他从未得闻,但声音一入耳即知出自龙。
玉涧欣喜、惊惧、战栗,无法长久持有这样的秘密,于是告诉师父。师父不置可否,只让他做做准备,第二天施展一下。转天上午,师父叫人在大殿摆好书案,铺排开纸砚,喊来众人,让玉涧以笔墨召唤出那条龙来。玉涧站在书案前,愣怔半天——这么长时间里,他的心魂精力全在龙的眼睛上,并没有特别留意龙的其余部分。可事已至此,推脱不是办法,最终他硬着头皮,凭着想象,画出了一条看起来庞大威猛、神态凛然的龙。虽然龙的身子这里那里总显出几分别扭,不尽如人意,但点睛才是重头,玉涧对此信心十足。
果然,随着玉涧的笔头在龙的双目分别一点,他日夜揣想的光落了上去,入了龙的身体。一声长吟,龙摆动着尾颈,爪踏着祥云,从宣纸上跃然而出。龙绕着大殿盘旋三圈,经过处光灿明亮,有清凉之气萦回。满座讶然、赞叹,可还没来得及膜拜,那龙就从敞开的大门飞了出去。师父抬脚往外,玉涧紧紧跟上,到了院里,见那龙还在头顶上方几丈高的地方,盘桓不已,仿佛有什么事物牵绊乃至控制住了它。不等众人全从大殿出来,龙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吼,如人受痛。不等吼声停止,龙的身体开始破碎。碎片纷纷扬扬,掉落在房顶、脚下、地上,细看去,是木块、瓦片、猪皮、牛毛,不一而足,还有一堆一堆发腥发臭的鱼鳞。没错,它们就是方才玉涧凭着想象,模拟龙的身体的不同构件。
可以将上述故事当作一个寓言,以表征细节对一部小说的重要性。一部作品,除了要有精彩得让人过目不忘的点睛之笔的细节外,还需要大量铺垫性的、在气质上与点睛相统一的细节,如此才能气韵生动、飞龙在天——想必作家阿城对此不会反对,甚或要大为赞许。他的《棋王》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小说通体细节密布,各个细节关联紧密,相互托举,如浪潮涌动,一叠一叠往上,直至那个精魂所在的高潮局面。比如在刻画王一生“棋呆子”之呆时,小说主要通过三个细节来传达。一个是王一生不问缘由地收下扒手的小钱,随着他各处走动,在街头巷尾挑战下棋,挨挨挤挤中,客观上为扒手制造了下手的机会。另一个是因为被捡烂纸的老人连“杀”三天而仅赢一盘,执意替老人打抱不平,差点惹下无法补救的麻烦。这两个细节突出的是王一生对棋的痴、不通时势的呆,还有个故事则在痴与呆之外,蕴含着他的直接与通透。有个同学带王一生见自己的名手父亲,名手二话不说,摆出一副宋时残局,想不到王一生看来看去,破了残局。小说中写道:“名手很惊奇,要收王一生为徒。不料呆子却问:‘这残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没反应过来,就说:‘还未通。’呆子说:‘那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
与这三个细节相比,王一生吃饭的细节看似纯描写,却与前述三个细节在精神上相通。作者通过王一生吃的速度、动作,写他每一个饭粒儿都不放过,吃完了舔筷子,拿水冲饭盒后,先吸油花,“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这一整套流程下来,王一生的专注高效、步步为营如在眼前,为最后那场车轮大战进行了完美的助推。
《棋王》是比较少见的没有强烈冲突,不靠对立双方或几方的角力来推动的小说。全篇用一个个细节,如同垒砖叠瓦,将故事越垫越高,直至触摸到预设的极限,整栋建筑浑然成就。这种讲述少见,但其中有关小说的道理是普遍适用的。对于一部小说,我们通常会首先分析它的主题、结构、情节,但实际上最直观展现、最容易被读者触摸到的,是文字连缀塑造的细节,它们堪称小说的皮肤。
细节如果不与整部作品的气质校准,越是生动就越显突兀、撕裂,犹如皮肤病的发作,严重起来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这一点并不是只针对描摹生活、贴近现实的作品提出的要求,对从精神上“只抓一点、不及其余”的现代主义作品同样如此。正因为现代主义作品更注重精神抒发,对细节的要求才更高,细节是读者把握的重点所在,精妙处犹如凸现于皮肤的痣与胎记。余华在创作《十八岁出门远行》时,致力于寻找人物与人物之间、人物与景物之间内在的联系方式,也即把握住现实深层次的并非轻易能够洞穿的逻辑。因此,这个小说每一个细节都具有可解读的象征意味,是前述逻辑的形象化。比如“我”遇到的那个司机,在明白车修不好后,“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广播体操,他从第一节做到最后一节,做得很认真。做完又绕着汽车小跑起来”。对于一个久困驾驶室的货车司机来说,这有一定的合理性。可当周围的村民上来抢车上的苹果时,跑累了的司机也只在大口大口喘气的同时,改慢跑为散步,对抢劫毫不在意。这个细节不但使“我”被遭遇的世界孤立,甚至连对这种孤立的察觉都有着滑稽的劲头,强化了在十八岁这个年龄出门远行时,满腔的热情遭受的冷漠或磕碰。
就是这样,一部小说,无论立意、手法如何,作者首要着力的都是细节。内在于统一逻辑的、有说服力的细节如皮肤,维持着作品外在的周延,也塑造着内在的高度。无论读者是否敏感,细节都是他们触摸到作品的第一层。这么说当然无意拔高细节,仿佛它超越了决定作品最终价值的思想或洞察,超越了决定作品丰富程度的结构,超越了决定作品吸引力的情节设计,超越了风格、气息、文学性……不是的,这里只是强调,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落实或借助细节方能达成,而细节也需要化入它们之中,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到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开头故事的后续。画龙失败后,玉涧极为愧赧,将自己长久关闭房中,后来他终于走了出来,并且走出天竺寺,一生遍游天下,一路摹写,以诗人王柏所谓“江湖四十年,万象姿描摹”,终成一代大家。及至声誉日隆,求画的人络绎不绝,玉涧笑而谢绝,说:“钱塘八月潮,西湖雪后诸峰,极天下伟观。二三子当面蹉过,却求玩道人数点残墨,何邪?”至于他是否再有点睛或画龙,就没有听闻了。
(李宏伟,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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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光明日报》2024年8月7日14版
编辑:邓洁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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