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长途奔波回到家里,我总会绕道去瞧瞧院角那棵苍苍郁郁的老槐树。主干龟裂的纹路里嵌着岁月的盐粒,繁茂的枝叶却仍在风里簌簌地摇,像极了记忆里爷爷总也停不下来的手背——布满老茧,却永远温热。不由得想起罗隐笔下“芳名已入仙人籍,丽质仍依佛地生”的句子,这树原是带着些神性的。在爷爷的岁月里,怕是早已成了图腾般的存在。
打小记得,老槐树是爷爷的执念。晨光熹微里,他常端着搪瓷缸蹲在树下,看麻雀在枝头跳成逗号,看露水从槐叶滚成句号。我曾嫌它长得歪歪扭扭,不如村口的梧桐挺拔,春天落一地碎白的花,扫起来麻烦得很。可爷爷偏说:“这树啊,是咱家里的活菩萨。”那时我不懂,只觉得爷爷守着棵树唠叨的模样,像极了戏文里的老学究。后来读《诗经》,看到“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的句子,忽然就懂了父亲眼里的温柔——原来在他心中,这树早就是庇护全家的臂弯。
真正和老槐树较上劲,是在十三岁那年。青春期的叛逆像野草疯长,我瞧什么都不顺眼,偏巧同桌炫耀爷爷给买了辆新自行车,而我的爷爷只会蹲在槐树下拾掇枯枝。某个暮春傍晚,我趁爷爷下地,偷偷把麻绳系在树干上,想学着爬树摘槐花卖钱。谁料才蹭到半腰,树皮突然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暗褐色的虫洞,吓得我松手摔在地上,膝盖磕出的血珠渗进树根旁的泥土里。恍惚间想起庾信《枯树赋》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那时只觉伤口疼痛,却不知这道裂痕,早已刻进了岁月的年轮里。
爷爷回来时天已擦黑,看到我膝盖的伤和树干的疤,第一次红了眼睛。他蹲在树旁轻轻抚摸伤口,像在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半晌才哑着嗓子说:“这树不能伤啊......”我却梗着脖子顶嘴:“不就是棵破树吗!”爷爷忽然扬起手,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从屋里拿出草木灰敷在我的伤口上。那晚我躲在被子里哭,听见爷爷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声音,像极了老槐树在风雨里摇晃的影子。后来读到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才懂得有些爱,早已深沉得无需多言。
谜底揭晓是在那个秋雨缠绵的午后。我因陈年旧疾复发住院,爷爷在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眼窝深陷得能盛住半碗秋水。护士换药时随口说:“多亏你爷爷当年天天来医院送槐树皮煎的药,这病拖久了可不得了。”我愣在那里,看爷爷耳后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本草纲目》里“槐叶苦平,清肝泻火”的记载,更想起小时候每次生病,家里总会飘起的苦涩药香——原来爷爷口中“山上采的野药”,从来都是这棵老槐树的馈赠。虽然草木无言,却藏着最朴素的深情。
那年清明,爷爷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冬。送他走的那天,老槐树正抽出新芽,嫩绿的叶片上凝着露水,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清晨的茶杯。恍惚间觉得,爷终于和这棵相伴半生的树融为一体,成了彼此最沉默的依靠。终于懂了龚自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意境。爷爷的爱,从来都不曾消逝,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年轮里继续生长。
如今我每次离家,总会在老槐树下站一会儿。指尖抚过当年被我磕伤的地方,那里早已结出圆圆的树瘤,像一道愈合的伤疤。风起时,槐叶沙沙作响,恍惚间又听见爷爷说:“树老了就该守着根,人走再远也得记着回家的路。”此情此景想起“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原来无论走多远,总有一棵树,一根血脉,在岁月深处,等着游子归乡。
车子渐行渐远,后视镜里的老槐树越来越小,却又像生了根似的,在我心里越长越高。原来有些牵挂,从来不是距离能剪断的,就像老槐树的根,早已在岁月深处,和我的血脉紧紧缠绕在了一起——正如《诗经》所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棵树,这个人,这份情,早已在时光里酿成了最醇厚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