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央视热播的连续剧《护宝寻踪》掀起了一股追剧热潮，该剧以地下文物为线索，演绎了一系列扣人心弦的故事。剧中人物形象饱满，每一个角色都被刻画得入木三分，让人过目难忘。我很喜欢这个电视剧，在于他离开了“鬼吹灯”那种玄幻剧情，还将文物保护与收藏这一严肃议题转化为大众易于感知的情感叙事。

剧中，让我最有共鸣的台词是，当黎远光询问穆见晖是否知道“收藏大家”赵佑林的天青釉盘子是假时，穆见晖答道：“在他们看来，真假并不重要，真正的核心是人脉资源，他们操控的不是文物，而是人心。”

我从青年时接触收藏，距今也快十年了。这十年的所见所闻，藉由这句话，也谈谈我对收藏的看法。

一、路子

收藏有个词叫“路子”。老玩家总爱说，只要路子对，一切好说；路子不对，就麻烦大了，一是表明东西有问题，二是眼光有问题，属于眼光不好，遇人不淑了。

这有点类似选择伴侣，只要路子对，假以时日，对方定能出人头地，一家人和睦友爱；路子不对，不仅这个已经翻了车，后续如果再找，还会是同样的下场。由此可见，路子在收藏领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所谓路子，基础是对物件新老的认知，再其后是审美方向，是一个综合学识和美学理解的综合概念。

正所谓，路不同不相为谋。有人喜欢浓妆艳抹，有人喜欢淡扫蛾眉；有人喜欢人造科技，有人喜欢素面正心。路子是对自己内心和性格的投影，两个素昧平生的藏友，之间皆以物会友，依靠物件判断对方的路子。如两个都喜欢石雕的朋友，初次见面，总是兴致高涨，分享心得，颇有相识甚晚之意。接下来，互相看看藏品，就知道对方的路子在哪里了。喜欢玩老货的朋友，一旦看到对方收藏中有一两件不对的东西，心中趣味很快就退却了。收藏讲究看破不说破，心中就知道不太可能再深入下去了。

二、国宝帮

“国宝帮”是收藏圈一个极富贬义加戏谑的词，指那些收藏理念执着且非常自信的收藏者。这类人往往囤积了大量赝品，即使漏洞百出，都可以解读为历史年轮的，坚信自己一定能收到“国宝”的可怜可悲人，“故宫一件我一件”是他们的口头禅。

这种人的组成大体有以下几类：一是没有任何鉴赏能力和文物相关知识，道听途说收购赝品当成国宝。二是有一定知识但路子完全错位的人，接触的都是赝品，并且由于已经为这些赝品投入了大量财力，从心理上宁愿相信自己收购的是真品的人。三是以收藏为敛财工具者，自己受骗上当后为了找接盘侠，到处忽悠的人。

要想跟国宝帮交朋友，你首先必须表现出非常向往和期待的态度。一旦见到他们的宝贝，只能说是瞠目结束，瓷器必须是五大名窑，书画明清以前，玉器上古三代。你只要言语中表达出怀疑，那绝对是没事找事。对方一定会说出一大堆符合时代的特征，附带一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言之凿凿并说某权威专家鉴定过，其博物馆要征集，有人出价多少钱没有卖等，总之不把你驳倒绝不后退。“国宝帮”还有个特点，善于拉帮结派，只要有人说他的藏品是真，那是慧眼识珠，互相吹捧，紧紧抱团。你要说假，马上情绪破防，我曾经就遇到一位资深人士，我表现出怀疑以后，微信语音，电话源源不断，非要说服我，逼我承认东西是真的，吓得我扭头就跑，敬而远之。

三、收的是物藏的是心

其实无论是路子，还是国宝帮，收藏的核心，莫不是人与物的关系。

而人对物的选择和接纳，莫不是人心境的投影。

刚接触收藏的时候，我热情高涨，心浮气躁，陶器，瓷器，杂项什么领域都有兴趣，迷恋“高大上”的东西。心境也不够澄净，卖家信誓旦旦以“传世老货”作保，我便信了，积少成多，吃了不少“药”。

后来，接触久了，明白了形制华美、纹饰繁复，完璧无瑕、金光闪闪的东西多是不靠谱，真正能到代的东西，朴实无华，甚至都是残件，但只要定睛一看，就会发现线条与气韵中真正流淌的都是那个年代的风流。我收藏过一件唐代的佛像底座残件，虽然只剩了一个角，但只要一眼，盛唐的气象呼之欲出。

自己收藏的几件从东魏到唐的佛像底座，护法狮未变，但搭配一直在变，从弟子，到力士，再到坐佛，体现出北朝到隋唐审美的变迁

这种审美的分野，本质是收藏认知跃迁，也是个人心态和境界的澄澈。初藏者和“国宝帮”执着于器物的完整品相与外部故事包装，心态浮躁，恨不能饮完弱水三千。而老藏家却很明白一个道理，谁都渴望遇见一件品相完美，到代的精品，但这种“完美”又岂是轻易能遇到，接受了不完美，便脱离了对表象的迷恋，回归真实，回归物件的本真。

收藏的路子，就像人生的路。年轻的我们，心比天高，都希望能过得鲜衣怒马，成功必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撞了南墙，吃了亏，才明白自己的斤两。愈发明白繁华的表相仅仅是一层窗户纸，从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寻觅人生的意义，修炼自己的心境才是真实。

四、物我两契中见自己

有人说，收藏，基础是眼学，心态是关键。

的确，如果连物件的新老都分不清楚，便如生活中的是非好歹都弄不明白，也没有必要玩下去了。解决完这个基本问题，要想真正有所建树，则需要一个好心态了。

一是平和谦卑。任何事物都有积累过程，不要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我曾经跟一个朋友聊起，他说刚接触收藏时，像情窦初开的少年，见到漂亮姑娘，心里都喜欢，哪分得清是真心还是套路？后来吃得亏多了，才知道什么才是适合自己。谦卑则是善于借助资料和他人的认知，多请教学习。爱吃药的人最大特征就是过度自信，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二是回归本真。收藏不是简单看外表，而是融合历史认知、工艺解构、审美积淀的鉴赏行为。很多东西不可能拥有，但带入彼时的美学视角去看彼时的东西，能够欣赏也是美好的一件事。比如说“成化无大器”，讲的是明成化年间，瓷器都是小而精，这离不开明宪宗朱见深性格温和，偏好精致的文房雅玩与日常用器，也受当时技术限制，成化官窑多使用“馒头窑”体积小，烧不了大器物。这与生活中评判一个人类似，评价是非成败都不可能跳出当时的环境。回归本真还有一个含义就是不要“乱花渐欲迷人眼”，为什么“国宝帮”上来就爱说东西某某专家看过，谁认可过，就是为了讲故事绕晕你。跟日常生活中，上来就主动跟你报头衔，讲职务，摆履历，吹牛皮的人一样，多是混迹低端名利场之徒，混名利场之徒，都是懂得借势用势之人，感情说到就到，至于是否表里如一，真情实意，那就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三是不要有捡漏心态。收藏中最毒的毒药，莫过于每天想着“捡漏”，诚然捡漏是收藏的乐趣之一，但国宝帮津津乐道的“300元老乡手上买的瓷器变3个亿”的天方夜谭几乎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珠宝商能从毛石中发现翡翠，不是靠侥幸，是靠自己专业认知。你把别人当棒槌的时候，其实自己才是那个棒槌。

四是拿得起放得下。以前有执念，吃了药，心里老是放不下，为此耿耿于怀，其实人一生，有多少看走眼的事，错了就是错了，下次注意就好了。有时候，也会因为优柔寡断，错过一些精品，等回味过来的时候早没了，不免捶胸顿足，十分懊恼。收藏就是“遗憾的艺术”，不完美是常态，患得患失只会影响下一次的判断。

我喜欢收藏，因为每一次收藏行为，无不是对眼力、学识与审美的综合考验。我曾见过一件自称北魏的交脚弥勒像，第一眼非常漂亮，石质和皮壳很有感觉，但再看第二眼，就有点疑惑了，弥勒旁边搭配的是二弟子，不是菩萨。因为按照佛教教义，弥勒是未来佛，在成佛之前为菩萨身份，只能与同为菩萨的胁侍搭配，很少与弟子搭配，后来我又查了资料，出土的北魏时期的交脚弥勒几乎没见过与弟子搭配的。再细细看，线条的起伏也不是很流畅，护法狮的比例也不是太协调。由此可以确定，是赝品。其实，如果只看细节，很容易打眼，但因为搭配元素的破绽露了马脚。当然，售假者，可以用“孤品”名号再去向买家兜售，但假的就是假的，就像90年代的婚纱照，新娘子不可能画韩式妆容，加填充出来的尖下巴。

我喜欢收藏，还是因为在这个江湖中，能照见众生，勘破自我。

因为收藏，我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见证了人性交错下的光怪陆离。在这个圈子里，有老实本分，怀揣敬畏，经验丰富的真藏家；有做着一夜暴富黄粱美梦，对卖家编造的“工地出土”等荒诞故事深信不疑的迷途者；也有精通人性的弱点，精心编织故事制假售假的骗子；还有伪装成权威，凭借伪造的证书和虚假的履历，吸引受害者上钩的“专家”。通过他们的故事，我更加认清了自己。

我至今还留着以前买的一件赝品，每当我看到它，就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不知深浅，过分自信，最后栽了跟头。他让我学会了谦卑和踏实积累，就这一点，它比其他真品更珍贵。

也许，最好的藏品，从来不是柜子里的器物，而是在物我两契中修炼出的心境和更澄澈的自己。

结尾附上一张响堂山石窟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