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文章我们谈了苏轼为什么会身陷“乌台诗案”:苏轼为什么会身陷“乌台诗案”?,今天我继续讲苏轼入御史台狱之后的表现。
元丰二年七月,在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对苏轼提出弹劾后,宋神宗批示:“令御史台选牒朝臣一员乘驿追摄(苏轼)。” 御史台便派了太常博士皇甫僎(一说为皇甫遵)带着两名台卒,疾驰湖州押苏轼赴御史台狱。
在皇甫僎出发之前,苏轼的好友、驸马王诜已经密遣人向苏轼之弟苏辙报信,苏辙时任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签书判官,离京城不远。苏辙得讯,又派人快马加鞭往湖州,所以,皇甫僎尚未抵达湖州,苏轼已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逮人的官差正在路上。
七月廿八日,皇甫僎一行果然杀到,“径入州庙,具靴袍秉笏立庭下,二台卒夹侍,白衣青巾,顾盼伫恶,人心汹汹不可测” 。
苏轼十分恐惧,不敢出来,在后堂与通判祖无颇商议么办。
祖无颇说:“事至于此,无可奈何,须出见之。”
苏轼问,该穿什么服装见皇甫僎。他“自以为得罪,不可以朝服”见人。
祖无颇说:“未知罪名,当以朝服见也。”
苏轼遂具靴袍,秉笏出来见皇甫僎。皇甫僎一言不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人心益疑惧”。
苏轼说:“轼自来激恼朝廷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辞,乞归与家人诀别。”
皇甫僎这才开口说话:“不至如此。”
还是祖无颇比较镇定,上前说:“大博必有被受文字。”请皇甫僎出示逮捕苏轼的文件。等皇甫僎取出台牒,祖无颇一看,“只是寻常追摄行遣耳”。这才稍稍放心。
皇甫僎催着苏轼上路,“即时出城登舟”。船经太湖,因船舵损坏,官船停下来维修。据宋人笔记,“是夕风涛倾倒,月色如昼”,苏轼自忖:“仓卒被拉去,事不可测,必是下吏所连逮者多,如闭目窣身入水,顷刻间耳。”但最终未能自杀成仁。苏轼后来回忆说:朝廷派悍吏“就湖州追摄,如捕寇贼。臣即与妻子诀别,留书与弟辙,处置后事,自期必死。过扬子江,便欲自投江中,而吏卒监守不果” 。
八月十八日,皇甫僎押苏轼抵京,赴御史台狱。这便是北宋“乌台诗案”的开篇。汉代时,由于御史台多植柏树,柏树多招乌鸦,故后人以“柏台”、“乌台”代指御史台,大概也有暗指御史为“乌鸦嘴”之意吧。
不久苏颂受陈世儒案牵连,亦入御史台狱,关在苏轼牢房隔壁。严格来说,此时苏轼并不是罪犯,而是接受调查的犯罪嫌疑人。按古时的司法制度,证人、干连人、嫌疑人都要暂时收监,以便讯问。
讯问苏轼的法吏很不尊重士大夫,为取得苏轼认罪的口供,大肆辱骂。关在隔壁的苏颂有诗云:“却怜比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并自注:“所劾歌诗有非所宜言,颇闻镌诘之语。” 所记者便是苏轼被诘问、责斥的情景。不过,看守苏轼的狱卒对我们的诗人倒是挺客气,其中有一名狱卒,“仁而有礼,事子瞻甚谨,每夕必燃汤为子瞻濯足” 。
但苏轼初入牢狱,将事情想象得非常严重,“忧在必死”,以为自己一定会被处死。宋人笔记说,苏轼已经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将自己常服的青金丹,收集起来,藏在狱中隐秘处,打算一旦得知朝廷判他死罪,便一并服下自尽。这些青金丹有微毒,过量服用可致死。多年后苏轼的自述亦承认有自杀的意图:“到狱,即欲不食求死”,意欲绝食求死,只是后来“觉知先帝(指宋神宗)无意杀臣,故复留残喘” 。
苏轼又写好遗书(诗二首),托那名待他很好的狱卒收藏好,死后交给他弟弟苏辙。那狱卒说:“学士必不致如此。” 苏轼说:“使轼万一获免,则无所恨;如其不免,而此诗不达,则目不瞑矣。”狱卒只好接过苏轼遗诗,藏于枕内。诗曰:“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相传“神宗见而怜之,遂得出狱” 。这当然是民间文人的浅薄想象罢了。
苏轼又与前来探监的长子苏迈约好:如果没什么事情,“送食惟菜与肉”;如听到什么不测的消息,“则撤二物而送鱼”。有一日,苏迈有事外出,委托一亲戚代送牢饭,但仓促间忘了说清楚他与父亲的密约,结果,这名亲戚送了一尾鱼给苏轼。苏轼一见,“大骇,自知不免”,写了一封遗书给弟弟苏辙:“余以事系御史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见吾子由。”
其后苏轼出狱,在致友人章惇的书信上深刻忏悔:“轼昔年粗亦受知于圣主,使少循理安分,岂有今日?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惭耳。”
坦率地说,苏大学士如此惶恐的表现,未免与我们想象中东坡先生的乐观、豁达形象有点不合。宋神宗一朝,特别是王安石罢相之后,法制趋严,屡兴诏狱,风气日薄,政治氛围不复有宋仁宗朝的宽厚。因事入狱的士大夫,不止苏轼一人,比如与苏轼差不多同时入御史台狱的还有苏颂,苏颂在狱中的表现可谓豪迈,拍着胸膛说:“诬人以死不可为,若自诬以得罪,虽甚重,不敢避。”还写了好几首颇具黑色幽默的诗歌。像苏轼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毒舌的王夫之甚至不屑地说:“观苏子瞻乌台诗案,其远谪穷荒,诚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鸣,三木加身,则曰‘圣主如天万物春’,可耻孰甚焉!”
当然,我毫无苛责苏轼的意思,更没有责备苏轼不够勇敢的权利。苏轼的恐惧,是人之常情,无损于他的历史地位。我只是想说,宋人在笔记中再三记录下苏轼系狱之际的惶恐与悲情,也许是为了渲染苏轼处境之危难、变法派之险恶吧。
那么,“乌台诗案”中苏轼是不是真的面临着杀头的致命危险呢?请听下回分解。
本文节选自吴钩《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一书。有兴趣的朋友可点下面链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