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然在清明之际回到了故乡。
村庄到处是寂寥的空房子,偶然能瞥见老奶奶静坐房前,或两个大爷蹲在路边唠嗑,真是仅限于此。熙然要记录下这清寂的景象,她将胳膊肘顶在车窗沿儿上,举着手机对准路边废弃的烟炕、荒芜的玫瑰园、青绿的麦田、几只无人看管的山羊和上了锁的小学校……一张张方形图片生成且排列在了手机的存储卡里。
以前岭上、坳地里种满烟叶。人们架着一辆辆水车去给烟叶喂水,上坡时,蹲在自家门口的人赶上前帮着推车。这时正四月,红薯第一茬翻叶,山桃花、梨花才刚刚落红,枝间翠叶儿影影绰绰。孩童在戏弄那只会抽丝的虫,一根银光闪闪的细线游荡在空气里,一头绕在树枝上,一头坠着一只圆“包巢”,任凭孩子怎么逗玩,虫只缩躲在包巢里。熙然打心眼儿瞧不上这只虫。“它最能当个虫,只会躲起来…” 她对人说道。大人与过路的“白人”说话,并不把她的话当真听。她看见蓝海坐在“白人”拉的车兜里的麦麸布袋上,哭泣…上气不接下气,泪痕印在惨白的脸上,嘴巴角儿全是红血印,这是他家磨面回来了。熙然惊愕地望着蓝海…母亲伸手拉住她,说道“可别淘气了,瞧海的门牙全磕掉了,流了好多血呢。”
往昔不复。
熙然感受到乡村生活的衰落,叹息道“农村真是越来越冷清了啊!”城市飞速发展如一列疾驰的列车,无数故乡人随车奔赴……无暇多想,即便想,也身不由己,仅是光阴中那些生活琐事、爱恨情仇都占去了人生大半呢!
祭拜过父亲,熙然随母亲在田野间散心。她母亲生长的瘦而结实,平时喜欢穿着宽松的衣服,干活儿时抬起手臂会露出胳膊肘来,这样看来母亲似乎并不是那么温柔的女性,而熙然知道这是过往艰辛生活造成的印像!实际上她母亲亦是细腻且敏感的。路过陆游水库旁的萍果园时,母亲小心询问道“最近有他的消息吗?” 提及到那个人,熙然皱起眉头,她眺望着远处的田野说道 “妈妈,我不恨他,可缺失的…像…像这荒芜的家园…想重新获得生机需要慢慢重塑呢!”熙然似在安慰母亲,又似自言自语,说完她抬起了头。面前承包出去的大片土地上种植着经济型农作物,是之前规模的两倍。其中保留着一些肥沃的麦田,当绿油油的小麦跃入眼帘时她感到故乡与自己的人生仿似重叠了。熙然将凝望着田野的目光移向了远处新建的楼房,那是小学同学建造的农庄、农产品加工场……这些建筑都昭示着政府实施乡村振兴以来的一些新变化。这种清新的农村生活对熙然来说真是熟悉又陌生啊!
故乡的新气象激荡起了熙然血液的沸腾。她望向三三、两两朝小溪边走去的人们,心间慕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思念,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啊,熙然!”一声梦呓般的惊叹。
熙然感到体内思念之血液被另一种气流似的东西给截断了,竟有些颤抖,但很快她又挺直了身体。
“你…你也回来了?”熙然问道。
蓝海看见熙然时心里着实一惊,这“一惊”里面夹裹着欢乐和悲伤。
这次蓝海归乡除思乡之情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回来办理拆迁事宜。刚才,他从苹果园过来正要走向前边的小溪处,竟在路上有了意外的发现。当他望见熙然身姿的瞬间,无法判断这是梦影或是真实。熙然曾经是他的妻子,后来发生的事情促使二人决裂,自此他们之间便横隔起了一场战争。刚才的“一惊”源自被他亲手埋葬的过去又出现在了眼前。
那场战争后,熙然毅然告别了过去的生活,二人之间就再无音讯。对熙然来说蓝海已成为过去那段生活的化身,或是那段时光里的一个符号,还会在某一年里仍能梦见他一回,醒来后一切都是空的,她认为那只是遥远的、虚幻的存在,但现在是如此真实呀,他活生生就站在她面前。
二人的过去和现在重逢了。
蓝海对熙然的深刻印象是在故乡读书时候,二人共同度过了三年高中生活。蓝海生长瘦小孱弱、眉目间透露着矛盾的情感,脸上常有一种傲慢胆小、热情冷漠的神态。那时熙然婷婷玉立、皮肤白晳,真是一个秀雅的美人!她有一种冰雪悟性,不但物理功课好,语文功课也好。蓝海的语文成绩也不差。朋友认为二人在文艺方面颇有相似之处。毕业后蓝海到部队服役,熙然到省城读大学。二人离开家乡后的首次重逢是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他以出公差为由来到她的城市。他清晰记得那次见面时的情形,熙然穿着一件白棉袄,戴着用绒线织的帽子和手套,包裹的严严实实,从整体轮廓上能看出她又长高了,也更加漂亮了,但其性情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安安静静、不大讲话,因此她常给人一种清冷的感受。现在那张冻得通红的脸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了生机,他心想不然脸色就显得太苍白了呢。蓝海带着熙然在街上漫步,天气是阴沉的,不远处的房子内映出暖暖的灯光,似乎一种节日的气息荡漾在空气里,让人觉得这样的冬天是安全的、温暖的。二人走到一棵寒冷的树旁时,蓝海站立在那儿向四周张望着。
“真像一棵树呀!”熙然说着浅浅一笑。
“熙然,我很像警卫员吗?”
“我是说你像树一样笔直啊。”
蓝海听到她这样形容的时候,心里洋溢着一股激情,他笑了几声,问道“你在观赏一棵树吗?还是站在你身旁的一棵树呢!”
熙然想到舒婷的爱情诗《致橡树》“我成为树的形像与你站在一起…”不禁红了脸嗔道“真坏呀!”
“谁?说谁呢……”
蓝海提议到前面的咖啡厅里取暖,熙然心想他果然体贴呢。二人漫步到咖啡店的门前时,熙然抬头望见欧式门栏上方的窗子边缘挂满了一排排亮晶晶、胖敦敦的小冰柱,甚是可爱!
蓝海见她看着那些小冰柱出神,也停了下来,说道“在南方是看不见冰的,此景只有我大北方有啊!”
熙然转头问道”那儿一定没有北方寒冷了?”
“那儿也冷,南方天气的冷是小人的冷,而北方天气的冷是君子的冷呢。”
“哦,真有趣,还有这样子的说法儿呀”,熙然笑道。
……
服务员走出来招呼他们上楼,蓝海挑选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熙然端坐在他的正对面,在狭小的空间里她低头不语显得有些拘谨了。他见她干净纯粹的脸上尚存有稚气,心想大概她还未曾经受过复杂的社会生活吧,心中不禁荡漾起了一种怜爱的涟漪。他要抓住这次难得的相遇,在她心目中树立起一种高大形象,趁此机缘将二人之间的事情摊开去说,于是蓝海提足了精神声情并茂地向熙然讲述起了自己的军营生活。蓝海喜欢看到她在听到精彩处时,眼睛一闪亮散发出几分崇拜的光芒,还有熙然被他所讲的话调动起来的情绪,这些都使他颇感满意。
……
她确认道“真的!”
她惊叹道“好吓人啊!”
她又好奇地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在我有生之年,还未曾遇到过那样大的天灾呢!后来,我跟电视台的几个记者扛着摄像机被困在了一条巷子里,路面不断摇晃着,两边房子上的瓦片会突然间掉落下来呢,同志们都惊呆在原地……不敢冒然通过,但命令在召唤着我,于是……我沿着摇晃的地面向前走去……向前走……瞬间房子倒塌下来,接着路旁的大树也倒下了!”
听到这儿她变的极度担心了,大声问道“那你呢,当时怎么办了,有没有受伤?”
“我当然没有受伤,不然现在怎么能好好坐在你面前呢!”蓝海平静地回答道。
她表示信服地舒了一口气,说道“啊,倒真是呢…”
熙然停止了发问。
蓝海盯着她的脸又说道“要是放在战争年代,立下二等功一定是要断胳膊缺腿的!”
熙然听他此语,心里又生出一缕纤细的悲怆之感,她心疼他了。那垂下的白皙脸庞上翘起的长长黑睫毛闪动着…她将双手握着的玻璃杯放在胸口处,喃喃低语道“真是幸运,后来知道那场灾难死去了很多人啊!”
此时,她的眼睛噙上了泪水,声音变得十分温软。
蓝海想伸手触摸她的脸,微微探出额头,柔声问道“熙然,你呢,告诉我地震的时候,你在哪里啊?在干吗呢?”
“我?我想想,是在开车,在高速路上。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手里握着的方向盘猛然抖动了下……”她的思绪被蓝海的问话牵引到了另一个时空中。
……
这时,从咖啡厅楼梯口处走过来三个人,服务员引领着他们快步走过二人的餐桌时,携带过来了一阵凉飕飕的混乱。熙然趁此间隙,急忙用手抚摸了下发烫的脸颊。他的语言激发出了熙然内心的英雄主义情结,她感到自己的心被蓝海热烈的情感携裹着向前奔跑去了。
蓝海成功将爱情种子埋在了熙然的心田里。
这次清明蓝海与熙然再次重逢,他还在担心会招来没趣呢,然而他并没有看到她对他的讨厌。记得很久以前两人决裂时,熙然曾决绝地向朋友表示此生都不会再与他相见了。熙然对再次与蓝海重逢虽颇感意外,甚至一瞬间还有点神志不清,虚幻与真实快速地相互交织,很快她便回到了现实里。她笔直地站立,仔细看向蓝海那张疲惫、略显沧桑的脸时,心中居然升不起来爱恨之意了,但曾经的丈夫再次出现还是让她心间产生出了几分肉体的温暖。
熙然记起和蓝海一同从咖啡厅里走出来,天空已降下暮色,他们又到公园里散步,在那儿闲坐了会儿,思想方面的交流不断加深,可寒冷的天气却没有促使二人产生进一步的接触,或是走路走多的缘故引发了蓝海的腿疾,天气寒冷又使熙然感到微微头疼,于是傍晚时分二人匆匆去到一家sha汤馆简单吃了顿晚饭。因腿疼蓝海坐在位子上等待熙然去将饭菜一一端上来。每当熙然端来一份,他只笑着说道“我自己来,自己来!”等熙然将小菜和筷子都端端正正摆放到他面前,他又说道“谢谢!”熙然抬头看他一眼,低头笑了笑,觉得此人真是大男子主义啊!像极了平日里父亲心安理得指使母亲干活儿时的情形,她不禁感到脸上热烘烘的,心里想我跟他又不是夫妻呀,便低着眼皮只管吃饭了。蓝海见她不自在,便起身走到前台那儿买来了一包纸巾,回到座位上见熙然脸上的红已消退,他抽出来两张纸也学着她的样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她的杯子旁边。
熙然笑道“我皮包里有纸呢,不必浪费再去买一包来呢!”
蓝海倒不介意这个,心想女孩子也真是会在这方面锁碎呀。他转移了话题,抬头望着饭店墙壁上的介绍问道“熙然,那是个什么字!怎么读?”
熙然抬头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答道“哦,是个生僻字呀,读sha音。”
“我真不知道河南老家还有这种做法儿的汤,头一回喝sha汤呢” ,他一边笑着,一边用勺子摇起尝了一口,又说道“味道还真是不错哟”。
“喜欢就好,还怕你喝不习惯呢”,熙然回答道。
当晚蓝海向熙然求婚了,她答应他了。关于这次求婚获得成功其实并不唐突,之前他在电话里对她提及到此事,她是认可的。蓝海与熙然商议他要尽快以未婚夫的身份去拜见熙然的母亲,又询问她婚礼想要如何操办…诸多事情,二人一直谈至深夜凌晨时分。蓝海从皮箱拿出一条红色手链送给熙然做为定婚信物。这条手链是他前几天不顾腿疼一瘸一拐跑到商场里给熙然买来的,当时店员帮他挑选红珠子时曾对他说,这种带“佛”字的红珠子能帮他拴住她的心呢,他听后深信了,虽感到军人怎能迷信这种说法,但又想或许这是一种美好的寓意,他宁愿能一下子就拴住了她呢。在熙然答应蓝海求婚之前,二人尚未牵过手,可见他们内心都是极其骄傲的,在无用的形式主义下徒劳。现在不同,两人有了婚约,才敢于正大光明地牵手了。熙然母亲知道此事的时候是在后来,虽心中有不快又觉得二人是再合适不过的,对他们的婚姻约定亦不再诟病。后来蓝海与熙然决裂,实际上两家人是“参战”的,只是碍于乡邻情面并无直面冲突,这反而促使二人的矛盾更加激烈,最后那场战争发展到了几近无法收场的惨烈地步。
“海,什么时间回来的?”熙然的母亲问道。
蓝海从刚才的思绪中惊醒,喊道,“阿姨!”他又答道“前两天才回来的!”
熙然母亲的态度看上去还算是自然,但她声调特别高,营营绕绕又说了几句,蓝海点头应和着却什么也没听清楚,他听到的仅仅是熙然母亲的声音。
“熙然妈妈,快来呀!这儿的鱼可真大啊!”从城里回来的五婶向她们这边挥舞着手臂喊道。
不远的平川处有一条小溪,水是从陆游水库那儿顺流过来的,最早是父辈们给田里灌溉引流而筑建的水渠,因为年久渠道已经荒塌了,周围杂草丛生,现在已演变成了一条小溪。清明前夜降下的一场大雨使陆游水库里的水溢了出来,水带着肥美的鱼流进了这条长长的溪水里。三五成群的人抱来一堆堆秸秆做为工具正在那儿捕鱼呢。母亲回头望了望熙然和蓝海朝着溪边捕鱼的人们走去。
现在只剩下蓝海和熙然了,他才开始又仔细地看了她。此时熙然身上的变化显得更加清楚,她脸色是苍白的,与以前相比消瘦了,眼睛还闪动着亮光,干净的脖颈线直落在胸口处。她长长的秀发不似先前那样披在肩上而是将头发盘在了脑后。她素雅的衣着正映衬着他熟悉的表情和动作,那身体上依然散发着一种馨香、温柔、纯朴的亲切感,这一切都在唤醒着蓝海的记忆。
“熙然,你没变啊。”
“怎么会没变呀,你呢,日子过得还好吧!”
“也说不上好不好,身体倒是还好。”
熙然手指向小溪处,“你看,咱们家乡的人们还保留着这项捕鱼的活动呢。”
近年这项原本衰落的玩乐,在归乡这几日显得异常热闹了。蓝海和熙然受到这种情景的影响谈论起了童年记忆中农村的情形。
“那个时候农村的人可比现在多呢”,蓝海说道。
“是呢,记得傍晚母亲会在大门口等候父亲和我回家,想起来,多温馨呢!”
“真让人难为情,母亲召唤我的声音能传播二里地远呢”,蓝海说道。
她笑了“还不是你太淘气了!”
“想着什么事了?”他问道。
“嗯,小时候的事情…你们到磨坊磨面,那家养着一头公猪,后来,你被它撞晕了…牙齿都磕掉了,真是可怜呢!”
蓝海记起确有此事不禁也笑了,“你呢,只记着我的囧事…”转而他又怅然道“青年时代,我们都想着要逃离故乡,期望外面的世界。让欲望活在那种没有实现的争斗中,只害怕被故乡囚禁了,可故乡怎会是囚禁呢。”
“你是怕妻子的温床会阻碍你的发展吧,究竟是怕故乡还是怕她呀!”熙然问道。
蓝海望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熙然又说道“那时候,远走他乡是一种诱惑,可雄壮的心疲累时还是会想家,对吗!”
这是他们再次重逢后恢复的第一缕温情,似乎一种依恋的情感复活了。
蓝海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当初是他抛弃熙然的,那段时间将对熙然的责任和道义完全抛在了脑后,想起来他吓了一跳。刚才他的思想恍若要跳越过那道鸿沟,竟想上前拉住她。他抬头望着熙然的眼睛,记起头一次与熙然共眠时的情景。她身体真是白净如玉,表现很是腼腆,他的激烈很短暂,那情况算不得成功却让他有了意犹未尽之感。回到部队他闭着眼总能想到与熙然初试时的美好情景。可熙然呢?在他离开后心间却埋下了不安。源于次日清晨,熙然给他整理箱子时发现了他行李箱里的那瓶香水!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使她心中生发出不适之感,说不上他是否已经变的浮夸了,总之她感到这件事与他立二等功的军人身份十分违和。或者是她与他的关系在这次相遇后已发生本质的不同,可他又要走到千里之外的渺远之境,从而引发熙然内心产生出了不安的情绪。
“你真是自恋呢”,她嗔怪道。
冬去春来,香椿叶的嫩芽已从时令菜中消失。她与他分别三个月零十五天了,月亮也圆了三回呢。
距离是一条相思的河,在繁琐孤单的日常生活里熙然心中难免要生出思念的难过,却也颇无奈!熙然在煎熬中渐渐忍耐下来。她下班回到家看见蓝海的拖鞋,会微笑着记起他正在换拖鞋的样子;熙然打开衣厨若看见蓝海的衣服甚至会疑问自己是否已经看见他了,会将他的衣服再拿出来重新整理一遍;有时候,她会穿着他的军用体恤走在房间里,就好像是他在这个房间里踱步。熙然当然知道那是想念的投影,或因为常常这样想念,时日已多她便越来越将他美化了,远胜于他当初来找她时候的爱恋,她会想世间再没有人能及他好了。蓝海几番叫熙然前去寻他,熙然因刚调至新部门工作,加上项目正在开展,这真是令她难以走开,故而会推辞或拖延。这并不是熙然本意却使得蓝海开始冷落她了。他会在电话里对熙然抱怨,“真不知对你来说是工作重要还是你的丈夫重要了?”而且蓝海又开始闹新别扭了,从思念得不到解决的问题演变成了态度方面的问题,他情绪上的变化使熙然心中逐渐不安起来。千里相隔,语言显得那般苍薄无力。她曾一度为此种情形感到过恐慌。一日,她抛下工作冒着被处罚的境况,买了张火车票独自跋涉千里遥途去看望他。熙然的到来,蓝海自是欢喜的,他给熙然买来一杯热呼呼的奶茶,他并不知道熙然是不喝这种奶茶的,但因为是他特意买来的,她破了禁忌全部喝掉了。那天正赶上部队大检查,他带着熙然先去做体检,又与熙然商议需在宾馆里住上一晚,次日再回部队院里。起初两人在房间的桌子前一左一右地坐着,蓝海又回到最初的温柔,用言语解释分离期间的态度问题。熙然想法很简单只要见到他了便感到一切都好起来了。蓝海见她并不对自己“问罪”,便心安了。两人从刚刚热烈的谈话中沉静下来。现在蓝海就坐在熙然的正对面,她已不再需要从手串或是他的生活物品上找寻他的幻影了,现在他是坚固、深刻的实物,他的脸颊、衬衫、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微微起伏的胸膛如此清晰可见,伸手可触啊。熙然极尽柔和地望着眼前人,又想起了这段寂寞时光中他的幻影,她将梦中的他与坐在对面的他交叠揉和在一起,竟妥贴地粘合一处,没有差错,那刻她心里响起了愉快的乐章,她确信自己是热爱他的。熙然渴望见到他,可真见着他了,一阵欢喜后又有点儿生疏了,当然这是缺少现实陪伴造成的心理,内心世界的这种变化,她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给他听,生疏之感与思念之情混合在一处时,她的千言万语变成默不作声,只用手摆动着茶杯低头喝着茶了。蓝海见她不语,打开手机对她说道“熙然,你过来看一看这篇论文,昨天我才刚刚完成的,看看写的怎么样呢。”熙然便听话的起身走到他身旁俯身去看手机上的文章,他伸手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臂,抬头望着她柔声喊道“熙然!”她的身体有点瑟瑟颤抖仿佛要倾斜了,蓝海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她坐在他的腿上望着他,他也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两人又微微笑着,她将一只手臂环绕在他的脖颈上,此刻,空气安静的可以听到二人的呼吸和心跳声。战争也是这样,来临之前有一种特殊的宁静。蓝海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熙然,我想你了,真想你了!”他亲昵的用手将她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便吻了上来。熙然躺在洁白的床上,像做梦一样,总感觉这像是他们的第一次,她紧张的身体仿似成了一艘没有方向的小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他汹涌的炽热。
熙然问道“海,海给我唱首歌听吧!"说完她又为这滑稽的言辞感到懊恼。
蓝海停了下来,他用两肘撑起身子,深情地望着她惶恐的桃色面颊柔声说道“熙然,给你唱首《兵哥哥》吧。”
熙然在他的凝视中逐渐平复下来,她仰望着他干净刚毅的脸庞,任由窗外的月光涤荡着,眼前的景像是圆影光线构画出来的,美丽的真让人着迷!蓝海又猛然俯下头来亲吻她的嘴唇,她偏要转过脸去躲开他,可现在他正居高临下,占据有利位置,她怎能躲掉呀,嘴唇被他紧紧贴上了,他在她的唇瓣间热吻了一下,又离开了她的脸,用含情脉脉的目光俯望着她的眸子,就像黄昏时分他敲响了她的门,唯恐她不在家,于是他要再确认下,她是否如他一样在……熙然被他的柔情俘获了,她伸出双手抚摸他的脸颊,用细长的手指穿行在他的发丛中。他们累了躺在床上,互诉着心事,他告诉她那场战争与和平的故事,又对她耳语道 “熙然,要个孩子吧”,他想这样或能冲淡她独自一人时的寂苦。
蓝海和熙然的思绪被不远处小溪流那儿传来的笑声打断了。他们向那边张望过去,看到溪水中有十几条肥大的鱼儿正跳跃起来,人们手忙脚乱地捕捉。熙然被故乡的活力感染了,她拉着蓝海往溪水边走去,可她很快又松开了他的手。在小溪里捕鱼需要一个人抱着秸秆横着扔进水里,另一个人站在水下游不远处等着鱼儿扑扑腾腾地跳出水面,故乡人叫这个为“捡鱼”。熙然走近去看人们“捡鱼”。
“唔,你站得太近了!”蓝海说道。
熙然耸了耸肩,蹲下身子去挽裤子,“小时候咱们不是经常这样子玩吗!”她说道。
一阵嬉戏声引得蓝海转过身子,他看见一些年轻人正朝着这边儿走来,中间没有他认识的,从这些青年人的脸上大概能辨别出一二以外,竟然全是陌生了。他又看见熙然的母亲正在朝他们这边儿张望,便赶紧转过头看着熙然了。
这时,熙然已经抓住了一条鱼,“海,天呢,你看多肥大的鱼啊!”她向他展示着她的战利品。
“熙然,快过来啊,你可真吓人!”他用手扒开别人站在离熙然最近的地方,生怕她一个闪失掉进河里去。
此时熙然热情的脸上,未现出岁月的悲伤。大概岁月已经洗礼出了一个暂新的她,这反而让蓝海内心感到更加惭愧和悲凉,那些年不知道熙然是怎么从漫长的黑色死亡里活过来的呢?现在他才良心发现敢去回想起她的遭遇。不过幸好现在熙然似乎已将怨恨他的事情忘记了。当年熙然那副强烈的歇斯底里的神情,想此…… 突然像两个巴掌袭上来抽在了他的脸上,他两眼湿润了,往日温情的片断又浮现在眼前。
房间外面阳光笼罩,一片银白。房间内依然开着灯,熙然认为这样毫无作用,这是他的习惯,只能任由那盏灯亮着。他在书房里十分专注地看书,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偶尔也会紧缩眉头。熙然轻轻走进来,给他沏上一杯茶。他抬头望着她,又伸手拉住她问道“冷吗?”不等熙然开口说话,他安排她坐在了暖气旁的凳子上,又走到书架前找出一本书递给她看。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又看看她,再拉起她的双手聊几句,要这样反复好几次。当他转过身去,熙然将地上的毯子折叠好盖在双腿上,出神地望着他的后背,清楚地看着他的样子,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身体上,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暖洋洋的。她知道自己的人生要跟随他去往无限遥远的地方,不可知的未来她什么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过她们会分开这种事情。
他再次回身,见她双手捧着他写的书正认真阅读。她抬头问道“亲爱的,我该怎么称呼你呀,是作家还是书法家呢?”
他狡黠地一笑答道“熙然,等你将来成为作家了我就做书法家,若你成为书法家我就当作家。”
熙然不苟同他的说法,问道“你还不是怕别人取笑你?”
蓝海自嘲道“我并不是一个不能被人取笑的人呢。”
“真滑头!”虽然她口中这么说,可心间已不去计较他的缺点了。
她走到一个低矮的小书架前,团坐在地上翻看书架上那些书时,发现摞起来的书堆里有一本旧掉的笔记本,好奇地打开看。首页上面的一行字是一个女人写的,从日期上看这应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可她心中仍然产生出不畅快。蓝海似有感应,转头去看她,见阳光流绵在她干净的脸上,似透明,那身体散发出一种清冷的澄净。他知道熙然一定会找到那个笔记本的,当他看到她在认真读本子上的字时,又装做自己不知道她看到了。
熙然扭头望着他,突然严肃地喊道“哥哥!”
他放下手里的书也望着她了。
接着她又喊道“哥哥!”
他笑了,问道“姑娘,怎么了?”
她回答“我不允许别人这样称呼你!”
“熙然,别人已经这样说过了呢,怎么办呀?”
熙然佯装生气,挑着眉毛,撅起嘴儿,不理他了。
他拿起一本笔记走到床前半靠在床上,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笑…噢,你还在笑呢?”
他打开笔记本写下“哥哥爱熙然,永远…”又将笔记本递给熙然看。
蓝海虽在心里认为这是一种幼稚的行为,可在那个时候,熙然真是可爱极了!比如,熙然会将他写下的字在八月中秋月圆之际挂在房间里,再跑到阳台上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出神。他问为何时,熙然回答说自己的生日就在中秋之际,这样一个良辰吉日最适宜挂起他写的字了,不易使人忘记!现在,不知那副字是否还依然挂于东墙!
“海,你看这次家乡回来这么多人呢!”熙然抬头望着蓝海说道。
熙然愣住了,发现他正眼含热泪微笑地望着她。她的心微颤了下,细长的眼角也涌上了泪水。她别过头望着美丽的乡村田野感到这些年的缺失和不畅快此刻都消散不见了,往昔岁月里的苦难释然在了故乡的这片土地上,多年的寂寞荒凉如现在家乡一样又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一切似如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二人少年时代的美好!
蓝海和熙然的过去与现在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