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起，咱们家里开支AA制吧。＂婆婆放下筷子，用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霜的手指轻叩桌面，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我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女儿，小家伙正吮着自己的小拳头，睡得香甜。愣了一下，我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好啊。＂1993年的春天，我嫁到了齐家。那时的南方小城，弄堂里飘着槐花香，收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歌，人们的生活方式和观念都在悄然变化。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每一个角落，国营企业里的＂铁饭碗＂仍然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我和丈夫齐明就在同一家纺织厂工作，我是会计室的出纳，他在生产车间当技术员。那时候单位分的两居室楼房，虽然只有五十多平方，却是城里人眼中的＂高等住房＂——水泥地面，独立厨房，还有一个小阳台可以晾衣服。婚后我们和公婆住在一起，老两口睡西屋，我们住东屋，中间是客厅兼饭厅。公公是老实巴交的车间工人，话不多，眼神却总透着善意；下班回来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听收音机里的评书，一坐就是一晚上。婆婆则大不相同，她曾是街道干部，退休前是居委会主任，走路带风，说话中气十足，退休后在家依然保持着＂当家人＂的派头。刚结婚那会儿，家里大小事务都由婆婆掌控，从米面油盐到柴米油盐，事无巨细地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也乐得清闲，工资发了就交给她，每月留二十块钱的零花，日子过得简单却踏实。转折发生在我生下女儿齐小雨后的第三十天。那是女儿的满月宴，按照当地习俗，我娘家人送来了红鸡蛋和长面，亲戚们都来祝贺，饭桌上推杯换盏，气氛热闹非凡。邻居王大妈抱着小雨，一个劲地夸：＂这闺女长得真俊，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院里搭起了凉棚，几张方桌拼在一起，公公开心得不行，一个劲地给客人倒酒，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丈夫齐明更是得意，像只骄傲的公鸡似的在客人中间穿梭，不停地递烟敬酒。只有婆婆，忙里忙外地张罗饭菜，脸上却看不出多少喜色。等客人散后，厨房的碗筷堆了小山似的，我刚想去收拾，婆婆就叫住了我。＂坐下，有事跟你们说。＂婆婆擦了擦手，神色严肃。我抱着女儿在藤椅上坐下，丈夫也靠在门框上，点燃了一支＂红金龙＂。＂从今天起，咱们家里开支AA制吧。＂婆婆突然说出这句话，像投下一颗炸弹。我愣住了，看了看同样惊讶的丈夫，然后笑着点头：＂好啊。＂当时我心想，也许是婆婆嫌我带孩子太辛苦，想减轻我们的负担，便爽快答应了。＂那就这么定了。＂婆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塑料皮的新账本，＂以后家里的水电煤，还有米面油，都按人头分摊。＂＂你和明子一家三口占四分之三，我和他爸占四分之一。＂婆婆一边说，一边在账本上画出了表格。我怀里的女儿哼哼唧唧，我轻轻拍着她，心里有些疑惑，却没多想。公公坐在一旁，抽着烟，眼神游移，似乎对这事并不关心，又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第二天开始，婆婆果然一丝不苟地记录起家里的开支。早市买回的青菜几毛钱，豆腐五分钱一块，就连两毛钱的小葱都要记在账本上，然后按比例分摊。起初我还觉得新鲜，甚至有点佩服婆婆的精细，家里每一分钱的去向都清清楚楚。可日子久了，这本账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每到月底，婆婆都会拿出那个蓝皮账本，戴上老花镜，细细算出我家应该缴纳的金额。晚饭后的客厅里，台灯下婆婆低头写写算算的身影，成了我心中最紧张的画面。有时候家里来客人，大多是看我女儿的，一顿饭下来肉菜消耗大些，婆婆也会一笔一笔记下来，然后算在我们头上。＂妈，这些亲戚不都是一家人吗？何必算得这么清？＂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婆婆推了推老花镜，那双因为常年做账算钱而显得格外锐利的眼睛盯着我：＂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公平。＂＂他们是来看你们家孩子的，自然应该算在你们头上。＂她顿了顿，＂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一分一厘都是汗水换的。＂丈夫对此也有些无奈，但他性格随父亲，不喜欢与人争执，总是搂着我的肩膀劝我：＂妈就这个性格，咱们随她去吧。＂＂小时候我考试考砸了，她能追着我算草稿纸钱。＂丈夫苦笑着回忆，＂习惯就好。＂日子就这样在账本的唰唰声中一天天过去。我上班，带孩子，每月定时给婆婆交钱。女儿慢慢长大，会坐了，会爬了，渐渐学会走路，会叫人了。不知为何，她特别喜欢粘着奶奶，经常咿咿呀呀地追在婆婆身后，即使婆婆对她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出息的丫头，见谁都笑。＂婆婆嘴上这么说，眼角却悄悄泛起了褶子。每当这时，我就在想，婆婆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转眼到了1995年冬天，那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工厂大院的老榆树光秃秃的，北风呼啸着穿过楼房之间的空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厂里经营不善，开始减产，工人轮流放假。厂门口贴着通知，大家伙儿围在那里议论纷纷，眼神里都带着不安。＂听说沿海的厂子都不景气了。＂＂国家政策变了，改革开放，国营厂子也要自负盈亏了。＂＂现在外头的私营厂子工资高，没人愿意进国企了。＂纺织厂每月只开出基本工资的百分之七十，我和丈夫的收入也随之大幅减少。一天晚上，我正在厨房洗碗，听见女儿在客厅咳嗽，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小肺咳出来似的。＂小雨感冒了。＂我赶紧擦干手走出去，摸了摸女儿的额头，烫得吓人，＂得带她去医院看看。＂婆婆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前几天降温，我就说要多加件衣服，你们不听。＂婆婆头也不抬，＂现在看病的钱可不能算家里公共开支。＂那一刻，我心里的委屈终于爆发：＂妈，她还是个孩子啊！您就这么计较吗？＂我的声音颤抖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难道您眼里只有钱，没有亲情吗？＂婆婆脸色一沉，手中的毛衣针停了下来：＂我这是计较？我这是教你们做人！＂＂现在年轻人，不懂得节俭，不知道钱来得不容易！＂婆婆的声音高了起来，＂你们在单位吃食堂，我和你公公在家啃窝头，你们知道吗？＂＂老刘家他媳妇，每个月给家里交多少钱你知道吗？比你多一倍！＂丈夫从房间出来，看到我们争执，忙打圆场：＂好了好了，看病的事我来安排。＂＂妈，您别生气，对身体不好。＂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别再说了。公公在一旁抽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晚，我带着女儿去了医院。医生说是支气管炎，需要输液。我抱着小雨，看着针头扎进她细嫩的手背，听着她的哭声，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我轻声说，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回家路上，寒风刺骨，我把女儿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一张小脸。路灯下，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却亮晶晶的，看着我咯咯笑。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是农村妇女，没什么文化，却把四个子女拉扯大。每次我回娘家，她总会塞给我各种自家种的菜，自家养的鸡蛋，还有腌的咸菜，生怕我在婆家受委屈。＂娘家人永远是你的后盾。＂母亲总是这么说，＂婆家再好也是别人，血浓于水啊。＂想到这里，我越发委屈，泪水打湿了围巾。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精打细算。自己的午饭从食堂改成带饭，一个白面馒头掰成两半，就着咸菜吃到中午。头发长了也不去理发店，而是自己对着镜子修剪。有时看到街边小贩卖水果，便宜新鲜，也只是看看就走，生怕买回去的东西被记在那本讨厌的账本上。女儿的玩具，我都是用旧衣服缝的布娃娃，或者是单位福利发的小铅笔、彩纸。1996年初，我去医院做了个体检，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回到家，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又一个孩子，意味着更多的支出，更紧张的经济状况。当晚，我把检查结果告诉了丈夫，他先是一愣，然后高兴地抱住我：＂太好了！这次一定是个儿子！＂我推开他：＂你高兴什么？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再生一个，你妈那账本上又要多记上一份了。＂丈夫的脸色沉了下来：＂你怎么这么想？孩子是福气，多一个人多一份福。＂＂再说了，国家现在提倡一对夫妻两个孩子，咱们响应政策有什么不对？＂我不想跟他争辩，转过身去不说话。婆婆知道这事后，倒是出乎意料地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多个孩子多份福。＂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我疑惑地看向丈夫，他却躲闪着我的目光。转机出现在春节前。那天我接到电话，说老家的父亲突发脑溢血，情况危急。我匆忙打包行李准备回去，出门前，婆婆突然拉住我。＂等等。＂她转身进了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拿着，你爸病了，肯定要花钱。＂我愣住了，打开一看，竟是两千块钱，那时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差不多是我半年的工资。＂妈，这...＂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快去吧，家里有我照顾，别担心。＂婆婆难得露出柔和的表情，甚至还帮我整了整衣领，＂照顾好你爸，有事打电话回来。＂＂小雨就放在家里，我会照顾她的。＂说着，她抱起正在玩积木的女儿，＂是不是，乖孙女？＂小雨咯咯笑着，伸手去拽婆婆的围裙。丈夫送我到车站，临别时他欲言又止。＂有话就说。＂我有些不耐烦。＂就是...妈其实人挺好的，就是不善表达。＂丈夫挠挠头，＂你别往心里去。＂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两千块钱哪来的？是婆婆的私房钱吗？我带着疑惑回了老家。父亲的情况不太好，需要住院治疗。母亲形容憔悴，头发似乎一夜之间白了许多，看到我回来，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下来。我把婆婆给的钱交给她，告诉她不用担心医药费。＂你婆婆人不错。＂母亲叹了口气，眼里闪着泪光，＂比我这个当妈的还懂事。＂＂前几天我还在发愁手术费哪来，就接到你婆婆电话，说她给你准备了钱。＂我惊讶地张大嘴：＂婆婆给你打电话了？＂＂是啊，听口气还挺着急的。＂母亲拍拍我的手，＂闺女，你在婆家一定要好好的，人家是真心待你。＂我没说话，心里五味杂陈。在老家陪父亲住了半个月的院，病情稍稍稳定后，我才放心回到城里。一路上，我思绪万千，回想着这三年来与婆婆的相处。她的严厉、精明、刻板，还有那本让我讨厌的账本。可现在想来，她何尝不是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这个家？只是这种关心的方式，我一直没能理解罢了。刚到家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儿银铃般的笑声。推门进去，看到的场景让我惊讶：婆婆坐在地上，鼓着腮帮子做鬼脸，小雨笑得前仰后合。女儿看到我，高兴地扑过来：＂妈妈！奶奶教我算数啦！＂我蹲下来抱住她，轻声问：＂算什么数呀？＂＂一二三四五！＂小雨骄傲地伸出小手指，一个一个地数着。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地整理着衣服，站起身来：＂孩子聪明，一教就会。＂说着，她转身去厨房，＂饿了吧？我熬了小米粥，还炖了鸡汤，快来吃。＂这半个月，家里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好奇又疑惑。晚上，丈夫告诉我，我走后，小雨很是想我，每天嚷着＂妈妈妈妈＂，婆婆便天天陪着她，教她认字算数，还带她去公园玩。＂妈说，等你回来，一定要让小雨给你个惊喜。＂丈夫笑着说，＂你看她多开心啊。＂接下来的日子，我注意到婆婆对小雨的态度确实不同了。她会在街上看到糖葫芦就买回来，会给孙女念古诗，会耐心教她唱儿歌。甚至那个蓝皮账本也许久没有出现过，家里的开支也不再那么精打细算。婆婆变了，可为什么变了？这个谜团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三月的一天，天气转暖，桃花开了，工厂大院里一片粉红。我下班回家，发现婆婆和小雨不在家。丈夫说她们去菜市场了。我便开始收拾房间，准备晚饭。整理婆婆的衣柜时，我踮着脚去够顶层的被子，一个纸盒不小心从上面掉了下来，里面散落出几本存折和那个蓝皮账本。我本不想看，但那个折磨了我两年多的账本就在眼前，我忍不住翻开了它。账本的前几页，正如我所知，记录着家里的点点滴滴开支。可翻到后面几页，我惊讶地发现，除了日常开支外，还有一栏写着＂小雨教育金＂。每个月，婆婆都会从她那份微薄的退休金中拿出一部分，存到这个项目里。而且从我怀孕开始，她就这么做了。原来，婆婆所谓的＂AA制＂，只是个幌子。她把我们交给她的钱，暗中又添了不少，为小雨攒教育金。再往后翻，有一页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婆婆歪歪扭扭的字：＂明子夫妻辛苦，不该再让他们负担老两口。＂＂但若直接拿钱给他们又怕伤了自尊，不如以AA制名义收些钱，再暗中添补回去，为小雨攒教育金。＂纸条背面还写着：＂文秀怀二胎了，得多存些钱，两个孩子上学都不便宜。＂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原来婆婆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为了小雨，为了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那些斤斤计较背后，是一份朴素却深沉的爱。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婆婆——不是那个精明严厉的老会计，而是一个慈爱的奶奶，一个关心子女的母亲。她那么要强，却又不善表达，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付出。正当我沉浸在感动中，门开了，婆婆抱着小雨走了进来。＂妈妈！＂小雨欢快地叫着，却在看到我手中的账本时突然安静下来。婆婆放下菜篮，走到我面前，看到散落的存折和账本，她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文秀，你...＂我冲上去抱住了她：＂妈，对不起，我误会您了。＂婆婆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我：＂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都是一家人。＂说着，她蹲下来哄小雨：＂饿了吧？奶奶给你做红烧茄子，你最爱吃的。＂但我分明看到她转身时偷偷抹了眼泪。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婆婆多给我夹了块红烧肉：＂多吃点，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我看着那块肥瘦相间的肉，突然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在家里吃到最好的部位。以前这样的好肉，总是被夹到丈夫碗里。＂妈，您和爸也吃啊。＂我忙说。＂我们老了，吃不动了。＂婆婆摆摆手，＂年轻人要多补补。＂饭后，婆婆拿出那本账本，走到客厅中央。＂这东西不要了。＂她说，声音有点哽咽，＂咱们家不需要算这么清楚。＂说完，她把账本撕成两半，然后是四半，最后成了一堆碎纸片。＂以后家里的钱我来管，花不完的都存起来，给孩子们上学用。＂婆婆环顾四周，＂有意见没？＂＂没有！＂我和丈夫异口同声。公公笑得眯起了眼：＂早该这样了。＂小雨也跟着喊：＂没有！没有！＂屋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我看着婆婆的背影，突然发现她比我记忆中要矮小许多，头发也全白了。我恍然大悟：她强硬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柔软的心；她精打细算的背后，是对家人深沉的爱。＂妈，您知道吗，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小雨这么喜欢您。＂我轻声说。婆婆转过身，笑了：＂因为孩子的心最纯净，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知道我是真心疼她，即使我不说。＂婆婆摸摸小雨的头，＂对吧，乖孙女？＂小雨点点头，又摇摇头，逗得大家又是一阵笑。从那以后，我家的生活变了样。婆婆不再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学着体谅她的良苦用心。丈夫看到我们关系融洽，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而小雨，在这充满爱的家庭中茁壮成长，成了我们的开心果。＂二宝＂出生后，是个健康的小男孩，我们给他取名＂齐和＂，希望家里永远和睦。婆婆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看这小子，长得多像他爷爷！＂1996年底，厂里形势好转，我和丈夫的工资也涨了些。春节前，我提议带公婆回我老家过年。当我母亲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给婆婆时，两位老人相视一笑，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那个除夕夜，两家人围坐在一起包饺子，其乐融融。我看着婆婆教小雨包饺子的样子，心里感慨万千。我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往往源于误解；而理解与包容，则能拉近最遥远的心灵距离。婆婆的账本虽然撕碎了，但它承载的爱却永远留在了我心中。多年后的2018年，当我成为婆婆，儿媳抱着孩子站在我面前时，我想起了那个蓝皮账本，想起了婆婆的良苦用心。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存折，交给儿媳：＂这是给孩子的，我和你公公的一点心意。＂儿媳感动地看着我，眼里闪烁着泪光，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在婚姻与家庭的长河中，我们每个人既是被爱的人，也是给予爱的人。爱的表达方式可能各不相同，但爱的初衷却是一样的。窗外梧桐叶落，岁月静好。那个被撕碎的蓝皮账本，早已不知去向，但它承载的情感与教训，却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开出了理解与包容的花朵。每当我回忆起那段岁月，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暖流——那是穿越时光的爱，是跨越代际的传承，更是对生活最真挚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