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说:
2022年我写完《王朝之痒》后,就再没写历史了,太折磨人了。
现在鼓足勇气写第二本《帝国之痛》,第一本写的是宏观,第二本从微观看历史规律。
写一篇时政文我大约需要4小时,写一篇这样的历史文需要至少40小时,加上查资料,还要翻翻,真是要了老命了。
第二本计划写8章,每章4篇文章,每篇大约8000-12000字。
这是第一章《白盐帝国》的第一篇,11200字,以后每周写2篇,剩余时间写时政文,争取10月前写完。
整体上应该没啥问题,不想检查了,坐了一整天眼睛都花了,后面我招个编辑校对重新排版。
这个我不录视频了,否则一篇一万多字会要命的,大家用头条自带的功能听吧。
坏土豆 作品
首发于头条号 一个坏土豆
陪我的国一起逆袭
公元前81年二月,长安城还刮着凌冽的寒风,而未央宫前殿的青铜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六十多名从各地赶来的读书人,裹着粗布衣服跪坐在青砖地上。
在他们对面,坐着一个穿官服的老汉,手中把玩着一柄7寸的算缗刀,刃口泛着冷铁特有的青灰光泽,刀脊镌刻的“均输”“平准”篆文,这把刀是西汉盐铁专营制度下的征税权力象征物,象征着税收计量、执法威慑与帝国意志。
这个老汉,正是大汉的御史大夫桑弘羊,汉武帝临终前指定的4名顾命大臣之一,执掌整个帝国的财政。
桑弘羊用他的刀尖挑起面前的账册默默翻看,突然跪坐在首排的,来自东海之滨的文学博士王仲卿突然暴起,怀中陶罐撞出闷响,他解开罐口麻布,褐色盐块混杂沙粒簌簌滚落,在青砖上铺开一片刺眼的污渍。
王仲卿显然隐忍已久,开口就愤怒的质问道:
御史大夫你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官盐,里面至少掺了三成沙子,制盐的时候粗制滥造,盐工们光着脚踩踏,汗都流进盐里,这东西能吃吗?
就这样的品质,官盐的价格是私盐的5倍以上.........这就是你口中利国利民的官营盐政?
临淄妇人宁可让孩子舔礁石上的盐花也不敢买官盐!
面对王仲卿的激愤,桑弘羊显得十分的冷淡,眼皮都不抬,默默的翻着面前的账本,一会才说道:
元狩四年,漠北决战。三十万支箭簇淬火需盐千斤,五千套鱼鳞甲浸盐防锈....
他猛然合拢账本,铁器相击般的嗓音炸响:
若无官盐暴利,匈奴早已长驱直入!届时尔等项上头颅,不过单于帐前酒器!
那辽东盐场冻毙的尸骸呢!?
旁边胶西来的公孙文怒怼道:盐官强征寡妇煮盐,齐地盐场白骨盈野,民怨已如沸鼎!再不改制,官盐必将搅乱天下!
放肆!桑弘羊厉声怒吼,刀上挂的吊坠叮当响!
景帝三年七国之乱,吴王刘濞正是私铸盐钱招兵买马!今日若开盐禁,明日诸侯剑锋便抵长安城门!
这时四川来的杨恽抖开一张破布,上面用盐粒拼成地图:
你看看私盐贩子的路线!从江陵到陇西,已经到处是他们的身影,老百姓宁可犯死罪也要买私盐,请问御史大夫,你这刀能杀光黄河边所有的私盐贩子吗?
桑弘羊一刀戳在账本上,叫人抬进来六大箱铁箭头:
造一支箭要数斤盐!当年卫青打匈奴连射三天箭,把临淄盐场三年的存盐都用光了!你们嫌弃的烂盐,正是给大汉续命的参汤!
书生田延年掏出一块血布:
那盐工的血呢?辽东盐场每产百斤盐冻毙十人,泰山祭坛每块青盐都沾着盐工的烂指!您账本里的朱砂数字,是用多少条人命研的墨?
桑弘羊沉默半天,翻开本泡过盐水的账本:
泰山祭天用的青盐,是辽东盐工冬天凿冰采的。每产百斤盐,就得冻死十个盐工!
他眼里难得有点波动:可如果没有这些盐,匈奴早把祭坛改成马场了!
吵到了午膳时间,长安突然下大雪。湖北来的儒生丁平对着中间铁锅中的汤说:
楚辞说治国就像煮汤,御史大夫不妨尝尝这粗劣的官盐还能不能煮汤?用沙盐煮的社稷之羹,可能入得了圣人口?
桑弘羊一刀倏然挑起丁平的袍角:当年淮南王写的盐法文章漂亮,背地里却囤了十万石盐!要不是有人告密,这锅汤早被人掀了!那盐足够把长江煮成匈奴饮马的汤池!
这场被后世称为「盐铁之辩」的拉锯战火星四溅,一直延续了3天。
一边是民生疾苦,一边是国防大义;
儒生们痛陈盐铁官营导致铁器粗劣,割草不痛,桑弘羊反驳匈奴利刃岂会等尔铸好农具?
一边是自由经济,一边是国家垄断;
儒生们主张山海之利应与民共,桑弘羊则以管仲官山海为据,强调利出一孔,则国不倾危。
到第四天,有三个书生莫名其妙的死了,胃里全是盐卤水........
这就不得了了,因为这一场普通的辩论,这些儒生的背后,站着的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在汉武帝时期,桑弘羊是帝国整体经济政策的设计者,主张富国优先,即国家垄断关键资源,如盐、铁、酒获取暴利支撑国家财政,这也是汉武帝能够平定漠北击溃匈奴的最大支撑。
在这其中,盐铁专营为整个汉帝国的拓展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盐铁辩论会议结束后,桓宽整理了会议发言而出了一本书《盐铁论》,主要记录儒生代表与桑弘羊的争论,其中写道:
边用度不足,故兴盐铁……盐铁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务蓄积以备乏绝。
也就是说因边疆军费不足,故推行盐铁专营……盐铁之利,用于救济百姓急难、满足军费需求,积蓄物资以防匮乏。
桑弘羊强调说: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
现在多数学者的推测,盐铁专营的收入,应该占据了汉武帝时期财政收入的至少40%,而盐作为每日的生活必需品,产生的收益远多于铁,如果单拎出来,一半学者认为占据了财政收入的30%。
也有学者认为盐铁收入占据了60%,不过我认为过于夸张,因为桑弘羊的财政政策包含了多个方面,盐铁只是其中一部分。
汉武帝的时代取得了军事上的巨大成功,可连续44年的征战消耗惊人,仅漠北决战,汉武帝大力奖励有功将领,一次下发了50万斤黄金,相当于当时帝国两年财政收入,这还不算十万铁骑踏破匈奴王庭时,每匹战马蹄铁消耗的盐量足够关中农户用三年。
由于过于依赖国家垄断,导致官营盐场、铁器作坊腐败横行,以至于盐苦如毒,铁脆如泥,百姓被迫高价购买劣质品。
长安东市的盐价在前115年涨到每斗300钱,相当于佃农半月口粮,而官盐掺沙比例竟达十盐三卤五泥沙;更荒诞的是,少府监为掩盖铁器质量,竟将生铁剑浸泡盐卤伪装青铜光泽,导致戍边士卒挥剑时锋折如落雪。
桑弘羊为填补亏空,二十年内改铸铜钱九次,五铢钱含铜量从90%暴跌至40%,民间甚至出现榆荚钱浮盐水的奇观—劣质钱币因密度不足漂浮盐卤,成为孩童嬉戏的玩具........
公元前87年,汉武帝逝世,他仅8岁的小儿子刘弗陵继任为帝,进入昭帝时期。
汉武帝留下了4名顾命大臣: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磾、御史大夫桑弘羊、左将军上官桀。
这个时候经济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桑弘羊的经济政策已经广受争议,霍光为缓和矛盾,建议采纳儒生与民休息主张,试图削减官营垄断,但桑弘羊坚决反对,认为此举会动摇国本。
最终才有了这一场朝堂上的盐制辩论.......本质上就是霍光要借儒生之口打压桑弘羊的经济政策。
最终霍光默许了三名儒生的死亡,朝廷拍板,在原有桑弘羊的政策上做了一些妥协。
三大专营中的酒榷,即酒类专卖给取消了,允许民间私营酿酒和销售,但对盐、铁等核心专营政策仍予保留。
这个是真得保留,因为一旦放开,帝国将丢掉40%的财政收入,直接就崩了,军饷都发不出来!
而酒类专卖的放开,其实影响并不大,因为这只占收入的5%,却让沸腾的民怨暂时找到了一个泄压孔。
而在此之后,桑弘羊和霍光的矛盾原来越尖锐,进行了激烈的权力博弈,公元前80年,桑弘羊被指控参与谋反被霍光诛杀,此后霍光独揽朝政,但即便如此,盐铁专卖也一直保留了下来。
再之后的几十年后,汉元帝时代,曾经接受儒生的建议,停掉了盐铁专营,但仅仅过了3年财政就扛不住了,连救灾的钱都拿不出来了,不得不重新恢复。
从东汉时期开始,铁器专卖制度开始逐渐松动,允许民间在部分地区贩卖和冶炼铁器,到了唐代后,铁器专卖已成为历史,对民间完全放开。
但是盐业专卖被一直保留了下来,可以说从公元前7世纪管仲的官山海开始,一直贯穿了整个中国历史,即使到了今天,也是专营为主,有限开放。
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可以说没有哪一件物品能够比盐对中国的影响更大。
盐,是中国最关键的战略物资,直接影响国家财政、战争胜负、社会动荡,直至王朝兴衰。
要了解中国古代历史,就不可能不了解盐,盐业长期占到古代政府财政收入的至少30%以上,在最高峰的唐代后期曾占据80%以上,可以说完全没有盐,就没有古代财政。
即使到了明清时期,仅仅两淮盐税占全国财政1/3。
盐的暴利也催生了庞大的私盐市场,而私盐贩子往往成为颠覆政权的力量。唐末黄巢因贩卖私盐被逼造反,最终攻破长安,加速唐朝灭亡;
元末张士诚、方国珍等盐枭起兵,为朱元璋建立明朝铺平道路。
盐税过重时,百姓淡食无盐,民变四起;盐政腐败时,官商勾结,国库空虚。
盐的历史,是一部经济、政治与民生的博弈史。它揭示了古代中国的财政逻辑,也反映了社会矛盾的爆发点。
了解盐,就是理解中国古代集权统治的根基,以及为何得盐者得天下。
这枚白色晶体,一直无声却深刻地改写了中国历史的走向。
而盐的故事,要从管仲在齐国的改革说起。
春秋时期,临海的齐国拥有得天独厚的战略资源,即海盐。
而中原各个诸侯国,受限于地理和技术,为了拿到盐,真的是太难了。
晋国子民翻越太行山,在解池湖畔挥汗如雨地刮取盐晶;
楚国工匠攀爬荆山,冒着塌方风险开凿岩盐;
秦人架起十丈井架,从五十米的深井汲取卤水........
这有多难,就比如秦国,首先要吭哧吭哧挖地几百米找井盐,先拿竹子做成古代版盾构机,几十个壮汉半年才能打口井出来,挖出来的卤水咸度才12%,而且产量极其有限,这就成为了制约秦国发展的天然瓶颈。
一直到公元前316年,秦国吞并巴蜀,形势才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李冰在广都,也就是今天的成都双流开凿了真正的大口深井,深度突破50米,采用连筒接卤技术提升采卤效率,使卤水浓度提升至18%,单井年产盐达600吨,相当于原秦国陇西盐池十年产量。
这成为了秦国逆袭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果不吃盐,人就没力气,肌肉罢工、血压跳水、消化系统摆烂、水肿找上门.....一堆毛病全来了,更别说士兵长途征战了。
所以吞并巴蜀,就是秦国咸鱼翻身的开始,一直到战国末期,巴蜀盐产量占据了秦国总供应量的70%。
有了巴蜀盐井,秦军可以携带便携盐块长途奔袭,你可以理解这是古代版的压缩干粮,史记中说:秦卒日食盐三钱,力能扛鼎。
不仅如此,秦国财政状况即刻逆转,巴蜀盐税占秦国财政收入40%,秦始皇陵出土的盐官陶俑,印证了秦国将盐业视为国家命脉。
就是运输起来太费劲了,从四川运盐到咸阳得翻秦岭,把骡马累死才能送一车盐。
可以说,秦国吞并天下的过程,就是一部盐业发展的历史,每攻占一个地方,首先就控制当地的盐井。
在吞并巴蜀后,公元前280年秦国夺得楚国鄢郢盐矿,获得岩盐开采权;
公元前256年灭西周国,掌控洛阳盐市;
公元前290年占领晋国,夺取河东盐池,拿到了最大内陆盐产地;
直至公元前221年征服齐国,完成对天下盐业的绝对垄断!
可是人比人气死人,比起秦国的苦心孤诣,齐国完全就可以躺赢。
整个渤海湾延绵数千里,那就是上天赐予的天然盐仓。
打井?齐国说我费那个劲干嘛,遍地都是盐.......
四川的盐井咸度是18%,被秦国当个宝贝,而齐国的海水晒晒就25%起步!
每年仲春至初秋,齐国人啥都不用做,海潮退去后的盐碱地经烈日曝晒,地表便会凝结出薄盐层。
一个齐人只需晨起刮盐,暮归煮卤,单日可得粗盐三十斤,效率远超秦国盐工在解池苦哈哈的劳作五日所得。
仅莱州湾盐场年产量便达七千吨,相当于巴蜀盐井四年产盐量总和。
这几乎就是零成本啊,齐盐价格仅为秦盐五分之一甚至更低。
不仅如此,秦国的盐品质还好,内陆盐池是混杂芒硝的苦涩结晶,齐盐因海水纯净、日照充足,氯化钠纯度达九成以上。
周礼中将齐盐列为上品,称其色如霜雪,味正而醇。
而郑国商人弦高曾以车装着齐盐百石,到了邯郸后就换到了精铁千斤,相当于最简单的基础物资换到了主战坦克,是绝对的暴利!
齐盐一直在诸侯贸易中有着凌驾天下物品的特殊地位,真正是各国商队争相抢购的硬通货。
但守着这样的白色黄金,握有制霸中原的密码,王炸的牌却被齐国打得稀烂。
齐国在相当长的时间对盐的制作和经营是完全放开.......
灶户在盐滩支口铁锅就能当盐老板,商队套个牛车就敢跨国走私,官府收的税还不够修城墙。
再之后,齐国贵族们把盐场瓜分成自家钱袋子,田氏家族贩卖到晋国的盐量,足够让晋国大军顿顿腌肉出征。
等到齐桓公继位时,齐国的贵族们挣得盆满钵满,但国库穷得连祭祀用的三牲都凑不齐,活像守着金矿的乞丐。
一直到管仲出现,告诉齐桓公:盐,将成就你的霸权。
随后,齐国开启了盐政上的彻底改革。
首先是在生产端进行全面管控,所有盐业生产收归官营。
盐民被编入特殊户籍,即灶户,由国家统一配发煮盐工具,产出的盐必须全部上交官府。
同时对盐的生产进行军事化管控,在产盐区驻扎军队,管子中记载私煮一斗者断左趾,用严刑杜绝私盐生产。
其次是在流通端进行管控,特许商人经销。
管仲创造了玺节凭证制度,商人需向官府缴纳钱粮换取运销凭证也就是玺节,凭此证到指定盐仓提货,这个在以后的宋代被称为盐引。
但官府会规定盐的销售区域,商人必须按指定路线和范围贩运,违者重罚。
再之后是国家掌控定价权。
官府以每釜10钱收购灶户的盐,转手以30钱批发给商人,中间20钱的差额成为国家财政收入。
同时采用国际价格操纵,对出口盐实行浮动定价,例如对缺盐的某国打经济战的时候,就故意抬高盐价。
管仲的这套组合拳设计的极其精妙,即使今天看来也堪称完美!
既避免官府亲自卖盐的低效,让商人去市场化操作扩大销售,但又杜绝商人操控定价的危险。
尤其是国家掌控定价权,这一招极其强悍,临淄城外的盐仓已然成为春秋版美联储!
因为齐国盐不仅品质好,更是成本上有绝对优势,一旦平价对某国销售,就可以快速冲击这个国家原有的盐业结构,让它对齐盐产生依赖,而齐国要收拾他的时候,就可以随时抬价打击他的经济。
你要知道,盐,对所有人都是生活必需品,那么齐盐如果经营得当,就相当于春秋时期的国际货币!
到了这个时候,齐国已经无需动用兵戈,就可以随意对任一诸侯国发起经济战,或者说,通过盐业制裁达到自己的目标,将各国操控于股掌之间。
管仲对燕国玩盐贷陷阱,借你三千钟盐,还我辽东五百里草场;
向楚国推盐金本位,郢都市场只见齐刀币叮当响;
给戎狄设盐马黑市,十匹战马换一袋雪花盐。
断供盐三个月,晋国军队连兵器都握不稳;禁运盐半年,楚国集市米价能换等重黄金。当齐桓公葵丘会盟时,三百车盐垛成的银色山丘,比十万甲士更能震慑诸侯。
这套盐业垄断制度的效果是显著的,让各国瑟瑟发抖......
在财政方面,盐利成为国家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据记载占到齐国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在军事方面,通过盐粮挂钩政策,齐国得以在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影响他国政策。在外交方面,食盐成为重要的战略筹码,帮助齐国建立并维持霸主地位。
有了盐利支撑,管仲练兵铸器,减免农税,齐国迅速强盛。不出十年,齐桓公便能以尊王攘夷之名,九次会盟诸侯,成为春秋第一位公认的霸主。
而管仲的智慧,也被刻进了竹简。
多年之后,桑弘羊推行盐铁专营时,翻开的正是这本管子!
管仲铸就的盐铁霸权犹如一具精密的青铜水钟,每一滴卤水都精准计量着齐国的强盛。然而这架完美机器在他死后迅速锈蚀,齿轮咬合处渗出贪婪的黏液,轴承间长出腐败的铜绿。
盐,不仅能成就霸权,还能称为摧毁帝国的致命毒药。
几十年之后,齐国盐吏发现一个诡异现象,临淄盐官署的账簿越厚,国库实际入库的盐税反而越薄!
发生了什么?
齐国的盐来的太容易了,太容易产生天量的财政收入了,于是之后所有的国君都把盐当成了摇钱树,有任何问题,首先的解决思路那就是:盐!
修宫殿没钱了,加盐价!
后宫胭脂没钱买了,加盐价!
军饷不够了,还是加盐价!
如果加2倍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加20倍!
于是盐价从管仲时代的每釜30钱,经三代君主之后就暴涨到了600钱!
暴涨20倍!
管仲的魔盒彻底被打开了!
放出来的第一个诅咒,是私盐贩子,他们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最顽强的暗影军团,战斗了数千年。
胶东半岛的月夜下,私盐贩子的舢板像刀片划开海面;
长安出土的汉简记载着惊人事实:武帝时期私盐利润已达官盐15倍,足够买通整个郡县的盐吏。
黄巢用贩私盐的银钱熔铸刀剑,张士诚的盐船载着起义的火种.....
你想想看,如此漫长的海岸线,又是如此的暴利,又没有什么太难的技术壁垒,古代国家又没有先进的监控制度,怎么可能杜绝有人去私自制盐。
自从管仲推行官山海政策后,官府把盐全收走了,老百姓只能去官盐铺子买盐。去买官盐也无所谓,原来一斗盐是20钱,现在买官盐是30钱,虽然贵了点,但毕竟不多。
但是慢慢的,盐价涨得越来越离谱,过了60年,居然涨价到了600钱!这下子所有人都开始骂了。
老陈本是齐国海边的一个渔民,这个时候天天抱怨:这哪吃得起?腌条鱼都得心疼半天!
很快的,老陈发现,虽然官府严禁私盐,但海边还是有人偷偷煮盐。
他算了一笔账:自己煮一斗盐,柴火加人工,成本5钱。
偷偷卖给村里人,一斗盐200钱,比官盐便宜太多太多了,村民们抢着买。
利润简直逆天,一斗净赚95个钱,要是运到内地缺盐的地方,能卖到300钱!这不比自己打渔挣得多太多了?
老陈心动了,就开始贩私盐,刚开始自己干,慢慢的发现这生意太好做了,再拉上几个兄弟,趁官差不注意,用小船运到邻县去卖.....
于是慢慢的,老陈这样的私盐贩子越来越多,到最后官盐卖不出去,税收锐减。官府只能加税、抓人,可越抓私盐贩子越多,最后连军队的盐饷都发不出来了。
老陈的孙子后来也干私盐,他常说:官府想靠盐发财,可盐这东西,管得越死,漏得越多。
伴随盐贩子越来越多,官差一拍脑袋,说既然私盐这么赚钱,那凭什么让你们去赚,我也要拿自己的那一份......
这在以后的几千年的历史中几乎成为了一种必然,当盐的价格高到一定的程度时,尤其官盐价格比私盐价格差达到10倍以上,百姓只能铤而走险买私盐。
尤其在当时,齐国渔民发明盐鱼走私法,就是在鱼腹塞盐过关税卡,这种做法最为流行,被写入盐匪志成为行业教材,成为了盐贩子的起手式。
结果中国古代历朝,往往帝国财政不足,首先相当的就是加盐价,但随后动荡由此开始,这几乎成为了一个循环。
私盐贩子只是第一个诅咒,很快的,他们就和衙门开始勾结起来,各种腐败现象层出不穷,几乎每个朝代都能玩出花来。
在北宋时期,私盐曾经占据北方市场65%份额,那大宋朝廷也不是鲨币,自然会过去检查和打击私盐,检查的单位叫巡检司,这个好办,临安府盐铺每月向巡检司孝敬1000贯,就公开在官盐铺子里面卖私盐,巡检司就当不知道。
朝廷定的价格是20贯一斗,盐铺这个时候就灵活了,有时候买20贯,有时候卖15贯,因为里面一半的盐都是私盐贩子低价卖给他们的。
这是销售环节出问题,慢慢的运输环节也出问题了。
官员们说这么好的生意,为什么要给私盐贩子做,我们自己做不好吗?
私盐贩子说我何必自己去制盐,和官差交朋友把官盐倒出来卖不行吗?
比如漕运的运盐船走到半路,押运官突然喊:不好!船漏水了!
然后假装抢救,其实早把几百斤盐提前藏好,回头写个报告说遇风浪沉船,贪掉的盐转手卖出去。
慢慢的,漕运官吏和盐贩子形成三七分润的潜规则,即每船官盐运输必有超过30%的神秘损耗,这损耗就是漕运直接把盐从船上拖下来给私盐贩子了,宋代盐运使账簿显示,漕船实际载盐量比账目少42%。
办法越来越多,再比如运到的官盐本该是雪白的,结果拆开麻袋,却是灰色的,因为里头掺了20%的沙子。
这是漕运官员路上偷卖好盐,用沙子补重量。
到最后干脆成了潜规则,掺20%的沙子都算是少的,北宋史书记载最高时掺沙子多到了35%。
还有就是从官盐的仓库里面直接搬了,唐代盐仓里面的盐总是莫名其妙的少了,一问就说是有鼠患或者是被老鼠吃了,到最后都对不上账,官方干脆允许3%仓储损耗,实则演变成官吏盗取官盐的合法外衣.......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已经是千疮百孔,销售端、运输端都出了问题,制造端一看说好啊,你们都在搞钱,那我凭什么不搞?
最典型的做法就是先掺沙子,制造端说我先下手为强,先赚一道的钱。
这下子不得了了........
相当于制造部门生产的盐,先掺了10%的沙子,把多出来的10%的盐卖给了私盐贩子;
运输部门把90%纯度的盐又掺一道沙子,成了70%的纯度;
仓储部门过一道手,到了销售部门再搞一次,最后就成了50%的纯度。
老百姓买到手那还能吃吗?
这还不算,制造端想出了各种办法,生产工具也开始造假,最典型的做法就是盐官采购煮盐的大铁锅时,故意买薄皮铁锅,甚至换成容易裂的陶锅,报高价吃差价。
盐工用这种破锅煮盐,锅一漏就得重做,产量不够还要被罚。盐官却把多出来的燃料转手卖黑市赚钱
更要命的事,陶盘厚度仅有标准铁锅的1/3,效率降低了40%,导致盐卤结晶不充分,成品盐氯化钠含量从90%降至65%,混入大量泥沙杂质。
所以你瞧,从一开始就出毛病了,还要层层过一手,到最后还了得?
所以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们开头,儒生对桑弘羊说官盐越来越苦,根本没得吃。
因为所有的环节全是漏洞。
不仅是生产盐的工具被调换了,盐卤里的苦味杂质如硫酸镁越积越多,煮出来的盐又苦又涩。
而且煮盐的流程也变了,正常制盐要三晒三滤去除苦味,但有时候为赶产量,强迫盐户缩短流程。宋代台州盐场曾曝出,盐吏为多捞钱,把过滤次数从3次减到1次,导致盐中苦味物质超标5倍。
还不等掺沙子就已经没法吃了......
所以到了最后从制造到销售全部都已经烂透了,再加上还有私盐贩子一搅和,整个官盐体系已经千疮百孔!
崩溃几乎是全方位的,再比如盐引制度出现后,本来是要按规矩发放,结果官员把明年、后年的盐引都提前开出来,像发股票一样卖给关系户。
明朝盐商想拿扬州盐引,得先给巡盐御史交茶水费,一船盐的利润三分之一都用来行贿。
接着更要命的事情出现了,官兵嘴上喊着抓私盐,其实早和盐贩子谈好分成。
宋朝边境将领把军盐倒卖给敌国,宣府镇一年倒卖45%的军盐配额,蒙古骑兵吃了中原盐,战斗力变更强了!
......
所以,私盐贩子出现后,这场猫鼠游戏逐渐演变成集体狂欢,整个社会开始系统性溃烂:
渔民发明鱼腹藏盐的走私技法,贵族开辟地下运盐通道,甚至官仓的硕鼠都学会了用沙子配平账目。北宋巡检司衙门里,每月千贯的笑纳银让官盐铺子公然贩卖私盐,漕运船队上演着神秘沉船的保留剧目——那些被浪花吞没的盐包,总能在黑市上幽灵般浮出水面。
腐败如同卤水结晶般层层叠加:制造端的陶锅薄得像贪官的脸皮,运输环节的沙砾掺得比奏折里的谎言还多,到百姓手中时,官盐已成了掺杂着硫酸镁苦味的讽刺诗。
明朝盐引变成提前支取的王朝寿命券,宋朝边将的军盐则化作喂饱敌军的毒饵当戍边将士发现敌人刀锋上沾着自己贩卖的盐粒时,这个循环千年的死亡游戏便迎来了终章:
盐,终究成了帝国为自己腌制的裹尸布。
那么,我们怎么来看这个延绵了数千年的官盐制度?
你一定会说,写了这么多,官盐制度与民争利,最终形成系统性腐败,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但是我的观点是,官盐制度,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制度,这是中国古代智慧的结晶。
正是通过垄断盐业专营,齐国完成了从滨海小邦完成了到春秋霸主的华丽逆袭。
管仲首创「官山海」政策,将齐国沿海零散的煮盐作坊收归国有,建立的这套体系堪称完美,极大的丰盈了齐国的国库,不仅支撑起十万精锐技击之士的军费,更通过断盐胁诸侯迫使周边小国臣服—当晋国因盐荒陷入内乱时,齐桓公仅开放三个盐市就换来其五年朝贡,真正实现了以盐代兵的霸权神话。
因为这个时候,市场的盐价是20钱一斗,整个系统还在高效运转。
可是,慢慢的一切都变了。
帝国发现通过盐业太容易挣钱了,很快就形成了路径依赖,盐业的暴利如同一剂会上瘾的毒药,让帝国逐渐陷入恶性循环。
尝到甜头的帝国很快开始滥用这柄财富钥匙—修宫殿要征盐税、治河道要提盐价,甚至连后妃的胭脂钱都要从盐引中抽成。
到汉代时期,官盐价格已飙升至成本的23倍,一斗盐要价300钱,相当于当时农民半个月的口粮钱。
最终暴利催生出庞大的地下黑市。沿海渔民白天被抓去煮官盐,夜里就被私盐贩子用三倍工钱雇去熬私盐。
史载汉宣帝时,胶东郡官盐年产量仅15万石,但市面流通的私盐却超过30万石,连长安城朱雀大街的盐铺都在偷偷贩卖海盗盐。
更致命的是,掌管盐务的官员们发明了养寇自重的套路:御史大夫张汤被揭发时,家中竟藏有与私盐贩子往来的分账竹简,记载着每运出百石官盐就要给其抽成五石。
这套系统最终在贪婪中自我吞噬。当唐朝盐价涨到斗盐三千钱,这已经相当于米价百倍,盐税已占国库收入的60%。但实际到账的税款不足三成,余下的全被盐铁使-转运使-盐商的贪腐链条瓜分。
所以,齐国通过盐,成为了第一个春秋霸主,因为它有取之不竭的海盐。
但是在管仲之后,齐国快速衰落,最终一统华夏的,却是原本资源匮乏的秦国!
最后,我们回到文章的开头,那场跨越千年的争辩。
当桑弘羊与儒生们对峙时,表面上是民生与国防的对立、自由与垄断的撕扯,实际上,民生与国防从来不是对立的,自由和垄断也是可以相互包容的。
在今天来看,这场争辩,暗含着农业文明向帝国体制跃迁的阵痛—汉武帝要对抗匈奴,就不能再靠简单的农业税收;要凿通西域,便不得不把盐铁暴利锻造成财政铁鞭。
汉武帝完成了永载史册奇迹:
当卫青的玄甲骑兵踏碎匈奴祭天金人时,每柄环首刀都熔铸着盐铁专营的铜臭;当张骞带回的葡萄种在长安生根时,每粒种子都浸泡着均输平准的算计。
没有盐官在东海边煮出的白银洪流,哪来未央宫前霍去病受封的八百骑郎?没有铁吏在汝南山炼出的青铜钱山,何谈西域都护府震慑三十六国的烽燧?
但历史的残酷在于,汉武帝用一代透支了三代的制度弹性。
当掺着沙子的苦盐堆满太仓时,长安的御史们还在用竹简书写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的捷报;
当后世的私盐贩子黄巢用刀尖挑起腐烂的盐袋时,洛阳的盐铁使早已算不清自己贪墨了几成养廉银。
这不是桑弘羊的错,更非武帝之过,而是青铜时代的行政技术,终究撑不起铁器帝国的财政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