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青史无名处,井水皆歌时

汴京樊楼上,白衣少年凭栏击节:“**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楼下卖花女掩口轻笑:“柳三变又发痴了。”谁曾想,这个被嘲笑的浪荡子,将以市井为纸、情爱为墨,在正史刻意抹去的空白处,刻下两宋词坛最浓烈的印记。
**一、少年柳三变:从书香门第到杭州迷梦**

福建崇安柳氏宅邸,烛火映着少年苍白的脸。父亲柳宜以“忠孝礼义”训诫子孙,家族期待他延续“河东柳氏”的仕宦荣光。然而南唐旧臣父亲酒后的词作,却在柳永心中埋下叛逆的种子——尤其当父亲醉吟后主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时,少年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
十八岁赴京赶考途中,杭州的湖山彻底改写了他的人生轨迹。瘦西湖画舫上,歌女轻唱韦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柳永从此沉溺勾栏。为拜见杭州转运使孙何,他将《望海潮》交与歌妓宴席献唱: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满座倾倒之际,他未曾料到,此词日后竟引金主完颜亮起“投鞭渡江之志”。而孙何的冷遇,让他再度扎进西湖的胭脂水波,将功名抛诸脑后。
**二、白衣卿相:朱门外的功名叛徒**

二十四岁初入汴京,柳永本欲科举入仕。可目睹举子们“锦衣争拜玉阶前”的谄媚,他转身走进桑家瓦舍。在歌妓李师师的琵琶声里,他泼墨写下惊世宣言:
>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鹤冲天》)
景德二年春闱放榜,宋真宗朱笔勾去柳永名字:“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他竟在落第词中反唇相讥: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从此他自号“**奉旨填词柳三变**”,汴京歌妓争相传唱:“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朱门外的“白衣卿相”,在勾栏瓦肆间加冕。
**三、千古伤别:晓风残月里的汴京绝唱**

四十八岁被迫离京那日,深秋寒蝉凄切。汴河码头,虫娘捧酒的手在风中颤抖。这位相识多年的红颜,曾让他写下“**虫娘举措皆温润**”的倾心之语。此刻兰舟催发,他含泪挥就千古绝唱:
>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
“杨柳岸,晓风残月”七字,凝练了所有羁旅者的孤寂。后来董解元写《西厢记》长亭送别,字里行间尽是柳七余韵。汴河舟中回望,城楼渐隐于暮霭——这座埋葬他十六年青春的都城,终以一首词为他的少年梦画上句号。
**四、十年羁旅:烟波江上的落拓诗魂**

漂泊的孤舟载着他南下江淮、西入巴蜀。身无分文却衣食无忧:每到一地,歌妓们争相供养“柳七哥哥”。在润州酒肆听闻新词被传唱,他提笔苦笑:“**万水千山阻,魂杳杳、信沉沉**”(《少年游·其十》)。
羁旅十年,山河化作词笺:
**秋江夜泊**:“**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满江红》)
**巴山登楼**:“**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八声甘州》)
**陇西望月**:“**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直到景祐元年(1034年),恩科诏书如救命稻草飘至。五十岁的白发考生再入汴梁,终得进士功名。
**五、一代词宗:井水处的永恒歌声**
任定海晓峰盐场监官时,柳永目睹盐民“**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愤作《煮海歌》直指“**虽作人形俱菜色**”——这是史书刻意忽略的士大夫柳永。
而他真正的王座在民间:
**慢词开山**:宋词现存慢词2130首,柳永独占87%;创《雨霖铃》《望海潮》等词牌百余调
**市井革命**:将词从宫廷拉回勾栏,写妓女“**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少年游·其四》)
**雅俗交响**:晏殊斥其俚俗,却不知幼子晏几道五岁即诵柳词“鸳鸯绣被翻红浪”
“**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的盛景中,苏轼的“大江东去”亦隐隐回荡着柳七铺叙的涛声。
**六、青史无名:勾栏里的永生**
皇祐五年,困顿潦倒的词宗卒于润州僧舍。彼时父兄子侄皆列朝堂,却无人为他收殓。东京歌妓凑钱治丧,出殡那日,“**半城缟素,歌哭震天**”。名妓谢玉英以他的自挽词刻碑:
**“平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
两月后,她忧伤而终,葬于柳墓之侧。
《宋史》列传二百五十五卷无柳永片语,但千年后,当我们在KTV吟唱“多情自古伤离别”,在西湖遥想“三秋桂子”盛景——那叶载着落拓词客的孤舟,正穿越时空缓缓驶来。**青史可以抹去一个名字,却抹不灭响彻市井的歌声**。在勾栏瓦肆的记忆里,在凡俗男女的唇齿间,白衣卿相的魂魄永远鲜活:这是庙堂最残酷的放逐,亦是人间最公正的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