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与长街
诗写古运河采风作品小辑（二）
王学芯 育邦 胡弦 张晓雪 等
《十月·长篇小说》2024年第5期
古运河（外一首）
孙思
灯光亮起，古运河开始苏醒
隔着一层水，我看到水面下
有人心的犹疑，晃动和缠绕
我想从虚中掏出实来
或者从实中掏出虚来
然后打开水面，就像打开人心的缝隙
让光进来，以水的荡漾
将夜翻腾起来
再用很少的笔墨
将古运河，亦是人心
映照如新
在梁溪
在梁溪，我想学顾恺之
从时间里跳出来，进入想象所创造的世界
这个时候，最好有风
撩起我的长发，地平线一样长的长发
然后用你的泼墨，让长发铺满我的后背
还应该有草地，有飘动的云
如果是晚上也行，有一弯月牙儿和闪烁的
星星
有泉水，叮叮咚咚地唱
我微笑时，必须像一朵花
这样我才能，把温柔开到极致
我的身体里也要有月色
有歌唱，有上滑的音阶
眼睛里还有泪，这泪最好是
一颗露珠的模样
这样才能拨动每一个夜晚
把你唤回来
东林回响
——旧迹与新声
任白
高大牌楼立于闹市之侧
坚硬、古雅，呈现旧迹的全部执拗
十米之外就是川流不息的车河
蓝牌，或者绿牌，仿佛不同年代的旗帜
喧嚷着一晃而过，但只要转身
花木掩映的院落就在浓荫里静坐
书院，字纸之上的幽深居所
压住心底的热切，打量每一个进门的人
楹联低语，静候时远时近的回声
——题记
一
大门联：“此日今还在；当年道果南。”
一道窄门，无论以何时标准度量
门廊下的阴影都是界河
跨越就是奔赴，祈愿即为应允
草木森森，生息之气悄然滋长
讲坛上的呼唤聚集成云朵
一个翻滚着的能量场
在大地上寻找自己的影子
流徙也是征伐，如同蒲公英的小伞
在大气湍流中获得祝福
总有一种应许，被弘道之志鼓荡
翻开裸露的土地，清点先人骨殖
那里藏着一条道路
所有朝向远方的亡故，都是灯盏和马蹄
所有被终结的命数，都是
扣在心底的箭镟
所以，时间是排浪一样
彼此追赶的山梁
历史是总会找到飘风的翅膀
每一个高声喊“到”的日子
都会浅笑着隐姓埋名
等待回响在一个莫名的春天
滚动着变成雷声
二
燕居庙联：“得其门而入，不可阶而升。”
一间书院会有多少门
穿过那些厅堂和庭院，还有隐在注疏后面
的
连廊，花木掩映中曲径缠绕
那么多幽秘之门需要“细细参求”
“未知的要与剖明，已知的要与印证，
未能的要与体验，已能的要与保持”
这多么像一盏孤灯——实证的要约
并未和陌生的欧陆遥相呼应
此前数年，利玛窦举着自鸣钟登陆澳门
开始计数帝国的余生
得其门而入，却在哪里错失了一条
新的道路，花径不曾缘客扫
那么多门，那么多门
排闼而入，或者轻叩柴扉
我们穿州过县，身上始终带着
一个院落，它青砖围合的
致密与葱茏，它典籍紧压的
仪轨与书香，一起投身宣纸上的墨迹
缓慢而又坚定地覆盖千里江山
是的，一扇门通过很多扇门
有时又回到自己的阶前
往圣与绝学，永远保留了自我抵达的
宏愿，耕读之乐
沉积在累世骄矜的一柄铜镜里
揽镜自照，那张脸失去了年龄
小娄巷的风（外一首）
成秀虎
小娄巷的风是士子之风
风中隐有朗朗的书声
从童声的三字经 渐渐过渡
到喉结深处的大学，中庸
白墙黛瓦应和次第铺排的石板道路
前世的慧眼看不见后世的慧根
巷口牌坊耸立，隔断世外的杂音
日渐风化成小娄巷的肋骨
小巷逼仄，入世之心和报国之志紧紧依偎
万卷诗书里将时间拉得很长很长
小娄巷的风，从一个隐处
飘到另一个隐处
古窑址
破旧得有点神秘
几十口窑集中相聚
难逃衰败的命运
曾经高温的地方长出几株小草
似回光返照
又似调皮中透出玩世不恭
遥想当年
砖头围拢火的温度
就像诗人用分行组合词语
火苗在缝隙间流窜
向泥土灌输涅槃的思想
软硬之间
松散的土坯开始有了硬度
终于在温度回声下沉的时候
失去自己，转瞬又抓住自己
后来，它们上了屋顶
有的在墙上或地面
承载风雨和人们的悲喜
命若琴弦（外一首）
王明法
目枯已久，泪水全无
雷音殿放下了胡琴和铙钹
道士的吟哦被尘嚣吸附
可世界并未安静下来
一个清纯少年转眼已枯槁满面
密纹唱片刻录他的一生
如果他的前半生在红旗下
就不会有风月，不会被夺去眼神
那么他还会在永远的黑暗里
用丝弦回放街头的斥骂和冷眼吗
还会在泉水叮咚里
俯首回想水面上跳舞的鳞片吗
又如果在锣鼓喧天中他亮着眼睛
在火热的新世界他一刻不停
劳动、革命、生产、斗争
当零星的闲暇偶遇泉水铮淙
还会不会让他急切地翻找
然后轻轻掸去琴身的灰……
南长街的星星
南长街上餐厅如星星繁密
点缀着激流推搡的人间
翻涌了三年的乌云让星星
黯淡了许多。好在云层褪了色
老房子又亮起橘黄灯火
看天上的满月出巡
星星自觉压低了光芒
好在星星众多
好在人民比星星更多
大地上处处闪耀的，和沉默的
在白天收敛起光芒的星星
在皎洁月光中自愿陪伴的星星
和街角、屋檐以及桥头停歇的星星
它们亮着，忽明忽暗，一直亮着
而南禅寺的鼓槌咚咚，敲碎了
堆积在天边的烧红的鱼鳞
南禅寺（外一首）
城西
寺庙和市集，丛林气和
烟火气，在这里，既有分野，
又有彼此相容的悦纳。
在佛前拜忏，或者
在花鸟虫鱼、旧书古玩里优游，
人们所持，不过是一副众生相。
有一次，师傅带我去偏院用茶，
本地的荆溪云片茶，
在杯中呈现别样风姿，
我心头的呼啸之事，
终于慢慢平复。
一切，都如多年后的此时：
寺外市声喧阗；
妙光塔的塔影，像一个未接电话；
古运河，仍在讲讲不完的城南旧事。
东林书院
泮池已到朝花夕拾的年纪。
阵阵倒春寒里，
梅在苦读：
世间所有的书香，都是冷香。
诵读聚气，厅堂聚光，
此处不像旧县衙，昏暗里坐着昏官。
而在园圃里，老樟似先生，
深苔研究隐学。
江南的烟雨如同教化，
总是下得极有耐心。
——从另一个角度看牌坊，
它仿佛线装书里的学理和道德，
多有参差斑驳之处。
当我们在廊庑间欲辨史事，
那些石刻肖像里的先贤，
好像刚刚从，附近的深巷走来。
梁溪（外一首）
龚璇
梁溪出无锡。并非山中之泉
那些爱它的人，给它取了一个诗意的名
异乡人不知道。唯俯首恭听
悦耳传递，从不与流溪千里争宠
这些年，谁，直勾勾地
紧盯着这座城市。惊讶，然后是愕然
今夜，当我经过古运河时
我才明白，什么叫一鸣惊人？
灯影流溢，桨橹依呀
水弄堂的河伯，出浴惊艳一座城
草木知我心。在恍惚的两岸
看懂了毫无疑问的赞美
绝不是梦境。时间驮来的花雨
落下时，也在对我说
看不到自己，已不足为虑
梁溪有随从，未来还会疾步快行
夜登清名桥
清名桥，适合夜间登临
过桥的人，从轰隆隆的暗黑里
就像一枚枚灯影
流溢水弄堂的仙景
如我想象：呼吸
藏起潜伏者时间的迫切
一侧，浮光掠影。另一侧
霓虹唤亮丽姿与身影
不必顾左右，夜色消化贪婪的一切
岂敢妄言。今夜的月亮
也只是一个传说
那么多任性的女人，招摇着
投影不可逆转的笑脸
唯有献诗，才不会亏欠很多
古运河的水弄堂，被忽略的部分：
我看得见……等到夜深
一个人独坐岸边
悄悄捞起月亮的脸
还有谁，能把心情送给孤独？
此刻，河对面
一颗百感交集的心
静止如水
月亮跟着古运河长大（外一首）
林莉
宽阔的是运河之波
挑着一轮明月，照见
天下熙熙攘攘
商朝的风，吹着过往船只
至清名桥，石缝间开出石榴花
行遍万水千山的人，放任流向
从一滴水到另一滴，从君王到黎民
岁月的河，平分今夜月色
枕水人家，隐入透明的幻觉
那不朽的又是什么呢
运河向前走，月亮也跟着走
不知道要赶往哪里
记忆
叫醒泥土，用砻糠、松枝
燃烧的火苗
时间在此被烧制、锻造
长出沉默的砖瓦形状
在大窑路，窑群遗址博物馆
我们看见，故乡的屋顶
还覆盖着黑瓦
老青砖墙缝被青苔填满
当我们的视线，停在
一块橘瓤砖和特大型瓦上
一种类似思念的情感
也有了微酸和沉重的部分
后来，我们临窗喝茶
谈到了青春，故事遥远
窗外，废弃的窑群顶端
爬满了金银花和构树叶
我们信赖泥土、温度和光亮
熄灭的窑火，又递来饱满水声
一条古老河流会抱住什么
我们的眷恋，到底是谁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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