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5年,是王铎一生关键的转折口。是年,清兵破了南京城,王铎在洪武门降了清,原明臣在一场雨中跪迎了侵略者。
默咽此等大辱,王铎接受了尊严扫地的现实。但这只是面上的辱,内心的悲更痛。在此之前,他的二个女儿、二个儿子、父母、妹妹、妻子相继离世,则是无人可抵挡的悲和无人可分解的忧。国破家亡,与王铎而言,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人生,满腔爱恨,沧桑无言。
正因这次的倒戈,就算死去百年,王铎还是被乾隆扣上了“贰臣”的帽子,自此削了谥号,彻底身败名裂。约从那时起,“王铎”成为了一个无限悲情的名字。王铎自己,或许也觉得这一生很失败吧,否则也不会在死后立下遗嘱:用布素殓,垄上无得封树。
回溯降清后的第二年,某日,内心苦闷的王铎一口气草书了十首唐诗,长卷末端,他写下这样一段话:
丙戌三月十五日,戏书于北畿,为天政贤坦。吾书学之四十年,颇有所从来,必有深于爱吾书者。不知者则谓为高闲、张旭、怀素野道,吾不服,不服。王铎五十五。
不服,不服!是说书,亦指命,但终为纸上牢骚,清风不识,甚为奈何。
读懂了王铎悲情的人生,才会明白王铎卓绝的书艺。
悲情人生
早年的王铎,绝对是励志青年的好楷模。
1592年,王铎生于河南孟津县双槐村。祖父王作,终生未仕,父亲王本仁,以农耕读书为业,教子甚严。家中原有二百亩田,但在明晚期疯狂的土地兼并中缩减到十几亩,家境愈下,王铎的母亲曾变卖陪嫁之物以作周济。苦难的生活并没有压垮王铎,反而养成了其倔强又独立的性格。“余少年贫,衣食为艰,鲜有掖者。余复压然,不求人怜”。
12岁,王铎始临王羲之《圣教序》帖,三年后便字字逼真。14岁,王铎的舅舅组织办学,王铎跟随开始习文。18岁就学于山西蒲州河东书院,学业优秀。29岁中乡试,两年后殿试名列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后考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一路晋升。过程当然艰辛,但足够励志。
为人,王铎绝非软弱之徒,相反,他能文能武,体格健壮。从流传下来的王铎像中清楚可见他胡须浓密。当时,王铎便以美髯著称,绰号“王胡子”。为官,王铎经历两朝,即有荣光,又有倾轧,更有乱世艰辛与怀才不遇。初涉政坛的王铎曾踌躇满志,直言劝君、弹劾权贵。如当时“东林党”与“阉党”的政治角逐日炙,他与文震孟、黄道周、倪元璐等人多次表现出鲜明“东林党”人倾向。时局动荡,他依然同情劳苦大众,主张减免赋税,并在灾荒之年开仓放粮,后来,面对阴险狡诈的内阁首辅温体仁,政见不和的王铎自请调离京师。
后清兵大举攻明,内部李自成起军,明朝风雨飘摇。此时兵部尚书杨嗣昌主张议和,王铎极力反对,使主和派大怒,要求施以“廷杖”。当时的廷杖等同死刑,但王铎毫不畏惧,好在皇上未加追究,但数日后王铎又直言朝廷赋税太重,清军入侵,致使白骨满野、民不堪命等,再次触怒皇帝。于是这份刚直,换来的了政治上的失意及生活上的流离。伴随战事紧张,京师开始戒严,王铎受命守护大明门,但幼女与次女在此时相继离世。深受打击的王铎上疏乞归省亲,皇帝准,遂返孟津。随后,王铎老父、老母亦病故,加上孟津一带农民起义军声势浩大,王铎不得不率家人流落各地。然而二年后,结发妻子马氏病故。次年,三妹和幼子无争、四子无技先后死于逃难途中。
此时的王铎,可谓贫困潦倒、漂泊无依。然而此时,一个“意外”的任命降临了。
1644年,崇祯帝自缢身亡,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王铎昔日曾对朱由崧有救助之恩,因此被任命为东阁大学士,入阁为次辅。作为一名“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士,王铎一定是愿意最后一搏的。钱谦益所作墓志铭这样称赞王铎:“事弘光皇帝于南,奖护忠直,疏解禁锢,侃侃有以自处”。王铎对福王真的赤胆忠心,但没过多久,南明还是被清军攻破,明朝终灭。
生活在王朝更替时期的王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降。
王铎选了后者。
需知,“忠臣不事二主”是封建政治伦理纲常的底线,“舍生取义”更是孔孟教义的要旨。王铎背叛了这两个信条,以中国传统对官员的评价标准来看,“一臣事过二主”是不可原谅的污点,而好友黄道周、倪元璐的“殉国”更将其推上风口浪尖。先是倪元璐自缢,为国殉节,而后黄道周被俘,从容赴难。或许,当时境遇里,死易,而活着更难?
故国楼台在,无奈朱颜改。仕清后的王铎悲情更甚,不仅政治上几乎无所作为,精神世界地震般的巨变更是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钱谦益作《墓志铭》中清楚记载了此时王铎的状态:“既入北廷,颓然自放,粉黛横陈,二八递代。按旧曲、度新歌,宵旦不分,悲欢间作。”王铎内心的矛盾与纠结难以排遣,便醉情酗酒,“居常垢衣跣足,不浣不饰,病亦不肯服药,久之更得愈,则纵饮,颓堕益甚”。晚年更是到了几乎自残的境地:“吾自知寿命不长,出则召歌童数十人为曼声歌娱取醉或宵夜不分以为常,间召青楼姬奏琵琶月下,其声噪泣凉蜿辄凄凄以悲。居常垢衣跣足,不浣不饰,病亦不愿服药,久之更得愈,愈则纵饮,颓堕益甚!”降清七年,身为“贰臣”的他已无任何政治前途而言。顺治九年,王铎在乡里病逝,至此走完悲剧一生。
沉寂许久后,一位日本老人助力了王铎的再次“兴起”。1981年,年近七旬的村上三岛带领弟子以朝圣之心来到了破败不堪的孟津,在王家祠堂中找到了堆放着的《琅华馆帖》。村上三岛是日本书法界大神级人物,在他的大力助推下,王铎在日本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不仅与王羲之并列,甚至有“后王胜先王”之说。随后,此风尚逐渐传入国内。2010年,北京匡时秋季拍卖会上,村上三岛旧藏王铎《雒州香山作》以4536万元(人民币)成交,创造王铎书法作品的世界拍卖纪录。
卓绝书艺
2017年9月2日—10月15日,“健笔蟠龙——王铎作品展”呈现于浙江美术馆7、8号厅内,展览以“健笔蟠龙”为名,萃自吴昌硕跋文之“眼前突兀山险巇,文安健笔蟠蛟螭”句。此跋附于王铎所作草书卷后,已然点明王铎草书之“险”“健”势态。展览共展出王铎书画作品50余件,基本反映了王铎的艺术面貌。展品则来自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学院、广东省博物馆、西泠印社、天一阁博物馆、温州博物馆、绍兴博物馆等,以书法为多数,草书又居多。
虽世人多知王铎书法,但他也作画,清人张庚称王铎山水“沉沉丰蔚,意趣自别”,又褒其花草“超脱名贵”。此次展览,山水、花卉亦在列。展览分三版块:一是王铎的临帖,有轴、卷、扇面形制;二是王铎的创作,内容上涵盖了自作诗、他人诗、手札;三是其绘画,山水、花卉等题材皆备。
这是一个全面认识王铎的上佳机会。
王铎(1592—1652),字觉斯,又字觉之,号嵩樵、石樵、十樵、痴樵、雪山,在中国书法艺术史上有“神笔”之誉。抓住《阁帖》中“二王”这一文人书法流派的源头,王铎深人钻研,再广博历代诸家法书并刻意求新。沙孟海风趣地称其“一生吃着‘二王’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结果居然能够得其正传,矫正赵孟颇、董其昌的末流之失,于明季书坛可谓中兴之主”。无论是伟岸豪遒的大楷阁书、高古朴厚的小楷书,还是飞腾跳跃的行草书,置之于晚明清初的书苑中,王铎的书法都是当仁不让的精品。
青年时代的王铎受到明末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很早就表露出惊世骇俗的审美意识。其美学著作《文丹》虽非专门探讨书风的著作,然提出作字的审美标准在当时则是最有个性的。他认为创新应立足于继承古法,否则就会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后作《险王羲之修载帖》,仍以学习博览为主。40岁书写《手启》时已稍有个人面目,后行书《郑谷华山作》条幅则锋芒毕露。正如傅山谓“王铎四十年前,字极力造怅四十年后,无意合拍,遂成大家。”正是在此基础上,王铎方能完成“五十自化”(黄道周语),铸成自己面貌。54岁降清后,虽被世人轻视,但王铎书誉未减。清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云“王觉斯人品颓丧,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风。”此为中肯之词。政治上的无所作为与物质条件的改善,伴随七年余生,使王铎得以有充裕的时间精力投入书法中,一系列气吞千里、前无古人的巨幅立轴产生于此时,优秀的横卷也不乏,并更酣畅、自如、精粹、超拔。王铎用墨也具开拓性,浓、淡甚至宿墨灵活交错,大胆制造线条与块面的强烈对比,形成一种强烈的节奏,这类有意或无意的创举是对书法形式夸张对比的一大功绩。在他以前,还没有人如此般主动地追求“涨墨”效果。
明清之交,社会剧烈动荡、江山易帜。这个时代毁了王铎,却也造就了王铎。仕清后,书画诗文成为王铎排遣内心纠结和压抑的最好手段,特别是风行雨驰的狂草。他“每与诗友酒徒,招歌僮、设果饵,酒酣歌吴骚,按节迭和,每至鸡鸣不寐,宾客潜散亦不顾……辄醉,取大笔迅扫千尺绫素,不复知世间有是非荣辱事”,如他所言“字画诗文,吾辈之寄耶、爱耶、憎耶”。王铎的人生浮沉,在狂草粗头乱服、淋漓痛快的面貌中获得映照,其“一笔书”往往缠绵十数字、尺幅长达两三米,线条盘桓,连绵奔腾,左冲右突,气势豪放,犹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不可遏制。如作于五十五岁的《唐诗十首》草书卷,笔力厚拙稳健,点画遒劲婉转,古意甚浓。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相互参差,书风奇崛,运锋抑扬顿挫且极富变化。墨色浓淡多变,起伏跌宕,有很强的韵律感。明末清初的草书大都纵笔以取势,可王铎运笔却纵而能敛。他的草书既痛快又沉着,以排山倒海之力、横扫千军之势、雄强豪迈之书风,恣肆狂野,挥洒自如,用笔沉着痛快,纵横跌宕,自然出奇,表现了撼人心魄的雄浑气势,极富感染力。马宗霍称“明人草,无不纵笔以取势者,觉斯则拟而能敛,故不极势而势如不尽,非力有余者未易语此。”
王铎一生艰险动荡,阅历非常人可比,而明亡仕清的巨大变革,更是刺激了其拓落不羁、狂放恣肆的性格特征。另外,他强大的朋友圈也出力不少。王铎生平交游广泛,特别是书画交游,董其昌、黄道周、倪元璐、钱谦益、周亮工、孙承泽、郭宗昌等书画、收藏界的精英都是王铎的好友。这不仅扩大了王铎的视野,同时也扩大了其书法的影响力。正如倪后瞻在《倪氏杂著笔法》中云:“其字以力为主,淋漓满志,所谓能解章法者是也。北京及山东、西、秦、豫五省,凡学书者以为宗主。”这是王铎同时代书论家的客观记录。此外,从明天启到明崇祯初年,王铎任职翰林院,有机会看到皇家内府的庋藏,大量的晋唐真本书画大大提高了他的艺术视野和鉴赏水平。这种博览和鉴赏的机会是其他艺术家不可企求的,也是攀登艺术制高点的必不可缺的条件之一。此后,他遍游中原和苏、杭、南京等地,留心书艺,见闻增长。“予迹江南北,几遍天下!”游历与博览,再次助力了王铎格局的展开。
王铎亦擅画,山水宗荆(浩)、关(仝),丘壑伟俊,皴擦不多,以晕染作气,傅以淡色,沉沉丰蕴,意趣自别。现关于王铎的绘画可见的有山水、兰草、竹石诸类作品,既能从中汲取古人优长,又能不拘泥于前贤绳墨,敢于突破“形似”的羁绊,强调藉简括朴拙的笔墨表现雄强高阔的万千气象。
作为书法史上杰出的革新人物,王铎对中国书法产生了巨大影响,特别对日本书坛影响颇深。他靠自己天才的能力,扭转董其昌以来帖学衰微的状况。吴昌硕说王铎:有明书法推第一;林散之评价其曰:觉斯书法,出于大王,而浸淫李北海,自唐怀素后第一人,非思翁、枝山辈所能抗手;近代启功也曾用七言绝句盛赞王铎:“笔阵声威四海闻,敢移旧句策殊勋。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书法,其实是一个民族的乡愁,而书者往往积聚了太深的情绪与感怀。明清易鼎的特殊背景造就了王铎辉煌的书法世界,而那无处安放的焦灼笔触,或许正是他心底欲罢不能的一曲悲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