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胡弦:解药(组诗)
胡弦
2025-05-30 10:30:01

解 药


孤 独 颂

—— 致画家桑利斯的萨贺芬


孤独时她摸一摸大树,

孤独时她买了一罐白漆。

孤独时,两个国家打仗,大炮的炮管

因孤独而发烫。

孤独时她画花,用动物内脏的血、

教堂的灯油、污水和草汁做成的颜料。

没人认出那颜料,也没人认出那是什么花。

孤独在绽放,年轻人在战场上死去。

战争结束了,她躺在精神病院的床上,

她躺在冰冷的坟墓里。

她死了。有人在巴黎为她举办画展,她画的花

挂在战后的墙上,

仍没人能认出那是些什么花,

它们铺满了画布,有的宁静得可怕,有的

想从画布上逃走,

像一群着了火的不明生物。


岁 晚 赋


五十多了,看见结婚的场面仍然心动,

看烟花蹿上夜空,看它绽放时世界

失真的一瞬仍然会心动。

看一堆鞭炮在地上响着,像一窝

痉挛的小动物,在抢救自己惊慌的叫声。

五十多了,如果孤独是一只独角兽,我为它洗净皮毛;

如果孤独是一场大雪,我就待在自己的洞穴里。

甜蜜的雪,新婚的雪,让肮脏的小镇变白了。

五十多了,我倒像个惊慌的犹太人,刚刚

从雪地上发现了纳粹的足迹。

我生活在家乡,又像生活在异乡,带着惶恐。

经常失眠,但已能熟练地处理好失眠,

我碾碎安眠药,把它倒进杯子里,像看着

一颗饱含寂静的心在下雪。

午夜的书架前,语言在不同的故事里下雪。

五十多了,我还是个孩子,并想象

死亡是没有痛感的有趣的游戏。

想起某部传记里的偷渡者

对危险的依恋,又转过身来,对玻璃缸里的金鱼说,

要保持好体型,不要让自己长成鲸鱼。


在南京牛首山佛顶宫


他站在墙壁上,四周都很嘈杂,

他把一种很深的寂静

给了那块墙壁。


所有人都走了,我走到那面墙下,

看他站在墙壁上朝远方眺望。

现在我可以确定:是对远方的眺望

让他选择了他站立的位置。


刚刚好。再往上就是飞天,就错过了,

就放任自己把自己带走了。


我们在一个地方念佛,

在另外一个地方纪念一场大火,

就像用胃疼纪念心疼。

而忍受心疼,就是在忍受

萦绕在我们去过的地方、抚摸过的器物上的

无边无际的寂静。


只有在大火过后,灰烬中,

没烧完的骨头才会说:我很好。

只有伤口知道什么已离去。

只有波涛散尽,平静的水才是放弃了挣扎的水,

而平静是对绝望的教育。


眺望的尽头是一棵菩提树,

树下有个空缺,那是永别留下的,因一直空着

而像无始无终的受难。

也是祈祷的开始。


植物园之秋


大货车在园子外的马路上疾驰,

它们装着煤、铁块、渣土,

和大地的震动。

它们的疾驰是自信的,不感知什么,

只疾驰在自己制造的震动中。


震动,止于我面前的这条小溪。

已是秋天,溪水变少了,但用来

阻断震动已足够。

它无声流淌,收集着秋天落叶般的静。

我站在一棵榉树下,看它的枝条

伸入高空。那里,树叶轻轻晃动:一种

微弱的力量,被风发现。

它们,对于易逝之物的探寻和召唤,

为呼啸之力所不能。


树叶上方的天空,发蓝,又高又远,

像是另一片天空。而顺着


这棵巨木向下我能意识到

它在地下那深入而稳固的存在。

树干粗壮有力,直直的,

仿佛这个世界的轴心。


道 歉


错了的事不需要道歉,

它需要不发生。

缺口也不需要道歉,

它已躲进自己的回声。


我见过暮色里一无所获的狮子,

疲惫地走到狮群旁,无声趴伏下来。

我见过一个男子在病房外的阴影里

抖动肩膀,低声抽泣,几分钟前,

他重病的妻子向他说了声“对不起”。


一个不道歉的人会变成暴君,

一个不断道歉的人也会变成暴君,

所以,明月从不向人间道歉,

所以,轻声细语里藏着咆哮的开端,

所以,一声未被说出的道歉

是落山后的夕阳:

它没见过黑暗的事物,

没见过歉意的发生。


寺庙也不会向人间道歉,

殿堂内,有人在念经,

屋顶上,乌鸦高飞,它呱呱的叫声

不是道歉,

是不明风声的一部分。


秋 天


树叶落了许多,

更多光线漏下来,

我穿过它们去见我爱的人,

我有轻快之心,而且秋天对我是好的。


在路的尽头拐弯是好的。

我走进一座房子,走上它旋转的木质楼梯,

明暗交错的光线分解着我,

我很幸福,像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


我来到楼上,一条长廊,有点暗,

正被度过的时间像种新东西。


我经过一扇窗,看见树冠在窗外的秋天里晃动。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在明亮的

窗的这边,秋天的隔壁。


夹江的午后光阴


大江忘了的一段流水,隐身于

洲的这边,浅,没有行船,

无用且平静。


沿途粉黛草无数,

它们已变红了,如云,有微量的嗔怒,

以手触之,

则乱了腰身,漾作旖旎薄雾。


一年又入深秋,风略重;

一天又到了午后,时间不够用。

把大时代给洲那边轰鸣的引擎,天空也给它们,

我只要这背后一隅:一颗心如乱子草,

从幸福那小小、隐秘的骚乱里,

释放出阵阵幻影。


像爱着一种后来的爱,在洲的这边,

朝代寂灭,神在打盹,在平静的

流水爱着的无用中。



它不愿待在纸上,

回到水里时不能带上纸,

会一起烂掉。


养鱼的人一身流水。

他打开纸,得到一张空纸。

鱼,从我到非我,

得到一玻璃缸自由。

养鱼的人觉得自己还在纸上,

像一条看不见的鱼。


水像抽空的纸,无声。

声音还给大街上的人。

它不敢动,害怕再动会变成人。


多年后在旧书摊上,

发黄的纸,像浑浊、一碰就碎的水。

颜料都淡了,

养鱼的人弯下腰来,像条

随时会被解构的鱼。

(刊于《诗选刊》2025年3期"当代诗坛"栏目,选自《万松浦》2025年1期)


颜炼军(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这几乎是一组内倾的、为自我寻找“隐蔽”和“退路”的诗。其经验前提是,现世之“我”是受束缚的甚至无聊的,诗歌就是神魂脱壳法和遁形术。

开篇《孤独颂》以电影《花落花开》中的女画家为素材,探讨孤独创作者与俗世、历史之间奇异甚至扭曲的关系。孤独者的艺术往往是寄情、隐身、安魂和哀矜。

第二首《岁晚赋》某种程度上延续了类似主题:回乡却深陷异乡感的“我”,试图通过“孤独是一只独角兽”、“孤独是一场大雪”一类“颂歌”和“故事”,来填满“孤独”。

第三首《在南京牛首山佛顶宫》写众人离去之后,“我”面对佛像而深陷某种“无边无际的寂静”。参佛者和大火中生成舍利之间的关系,就像“胃疼纪念心疼”。

第四首《植物园之秋》开篇写象征时代嘈杂的“货车”带来的震动,止于“我”身旁的小溪。在这“秋天落叶般的静”之中,“风”开始了对“易逝之物的探寻和召唤”,我感到巨木“深入而稳固的存在”。

第五首《道歉》希望从道歉与否的二元化逻辑中,退回到道歉“被说出”之前的“不明风声”和暧昧地带。

第六首《秋天》表达了一种秋日“蜕变”体验:“明暗交错的光线分解着我,/我很幸福,像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夹江的午后光阴》中,“我”“把大时代给洲那边轰鸣的引擎”,选择“背后一隅”的“无用”,来“释放出阵阵幻影”。

最后一首《鱼》堪作整组诗的升华和总结,养鱼人和鱼,纸上之鱼和水中之鱼,养鱼人和纸等构成的存在矩阵之间,构成了迷人的循环眩景。在当代人整体上失去了宗教、神学等超验的精神维度以及缺乏可点亮身心的未来幻境的背景下,胡弦以这种自我谜团的展演为“解药”,他笔下的“故事”、“探寻和召唤”和“幻影”等戏法,以及对“危险”——金鱼随时被解构,甚至长成鲸鱼……的依恋,构成了卓异的诗法和气韵。


李海鹏(南京大学文学院准聘副教授):

胡弦的这几首诗中大都暗含了一个隔绝的装置,一边是世界的喧嚣纷扰、轰鸣与功用,另一边则是一个隐秘的所在,它孤独遁世,但又定义着新生、无用与幸福。而诗中的抒情主体则往往是一个置身于这一装置之中为自己寻找位置感的人,他在两种性质的空间所区隔出的明暗区域中往来逡巡,并时时展示自己位于明暗交界线时,截然不同而又孑然一体的生命状态与精神状态,这种因位移而引发的主体的蜕变感,往往构成这几首诗的诗意动力学。

比如《秋天》中那个走进心爱者的房子的人,为“明暗交错的光线”所分解,由此发生主体状态的蜕变,在变得幸福的过程中变成“另一个人”,也由此找到了自身的位置感:秋天的隔壁。这种“幸福”的位置感的获得,往往伴随着强烈的遁世意识,现实的喧嚷和功用俨然“幸福”的反面,将凡此种种“大时代”的内容皆归入对岸,主体由此寄身于此岸这段被时代遗忘了的、无用的流水,才感觉到了“被爱”的发生,这正是《夹江的午后光阴》的主题。这首诗会让人想起倪瓒“一河两岸”式的构图方法,这也是胡弦这几首诗所共通性的结构装置。

胡弦这几首诗,在思想与结构意识上颇具庄子意味,前面这无用之用的流水自不必说,而《鱼》更是如此,该诗的装置模式更为复杂,形如一个莫比乌斯环,在“鱼”“水”“纸”“人”之间往复变幻,它们互为结界而又互相感通,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与“庄生梦蝶”两个源自《庄子》的典故融为一体,并加以复杂化,由此形成了一个鲁迅《墓碣文》中如蛇啮身式的文本结构,这种文本的智力欢愉也颇有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的意味。

最后想说的是,在胡弦这里,寄身于无用之水的主体虽然感受到幸福,但是以遁世的孤独为献祭的,正如《孤独颂》中的原型,法国稚拙画派画家桑利斯的萨贺芬一样,在外界被宣布为已死,长期幽居于精神病院,直至1942年真正去世,虽在时间上经历了二战,但实际上又完全隔绝于这“大时代”,甚至隔绝于自己的生命。诗人藉此歌颂孤独,并非是为了宣扬遁世和肤浅意义上无用的生命状态(这也并非庄子的本意),而是在思考生命别样的可能性与位置感,这是每个现代人终其一生都在进行的工作。

不论我们在明暗之间如何位移与漂泊,但位置感的抉择实际上必须以某种深植于地表之下强壮与稳固的根系为前提,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是《植物园之秋》中的那株榉树,树叶轻轻晃动,力量微弱,远不及“大时代”的狂风暴雨,但它的根系与之相比却毫不逊色,这不可见的部分,辉煌、庞大、强劲,仿佛庄子笔下那棵栎社树在土壤中延伸出的镜像。

免责声明:本文由顶端号作者上传发布,仅代表作者观点,顶端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如文章内容涉及侵权或其他问题,请30日内与本平台联系,反映情况属实我们将第一时间删除。
热评
暂无评论,去APP抢占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