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纸”为材逸趣无限：齐白石的艺术巧思—

齐白石是中国水墨画集大成者。他笔下嬉戏游动的水族，各具情态的草虫，肆意欢跃的鸣禽……这些作品无不传神，至今使人感动。不过，这些炉火纯青的佳作究竟怎样形成？在画卷背后，齐白石真实的创作习惯如何？面对这些问题，仅欣赏齐白石晚年的“红花墨叶”之作，尚显不足。不如将目光投放在白石老人最为平常的随笔与图稿中。这些未竟之作，以自然的运笔、丰富的题注，引领我们探究齐白石独树一帜的视觉意像营造之道，洞悉这位“北平画坛巨匠”一生驰骋的创新精神与不懈探索。

齐白石作画，使用的纸张种类繁多，从包装纸、练字纸、零碎的边角料到沾有油渍的污纸，无一不被他巧妙利用。这些作品因低廉的材质和琐碎的笔触，往往容易被轻视。但正是这些所谓的“劣纸”，赋予了齐白石无限的创新空间，使他能够随心所欲地探究生活之美，不断推陈出新，将际遇倾诉于丹青之中，成就大匠风格。

一器一物，是瞬息生动

>《追摹八大山人鸭图》齐白石 25cm×31cm 纸本设色 1935年北京画院藏

>《摹铜鸭香炉稿》，齐白石，纸本墨笔，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所谓“劣纸”，从字面上理解，指的是那些材质廉价、质量较差的纸张，它们可能存在破损、污渍等问题。通常情况下，画家往往避免使用这种纸张进行创作，因为它们的吸水性和墨水扩散性要么过于强烈，要么过于不足，而且纸张容易脆裂，不利于作品的保存。然而，齐白石对待这些画材的态度却并非如此。于他而言，但凡能够涂抹之类的文房用具，统统可信手拈来。这不仅仅是出于勤俭节约的考虑，更重要的是发自他内心的一种探索精神，即体验陌生材质的手感、力度，从而积累绘画素材，拓宽自己的艺术语言。

>《写生鹰本》，齐白石，纸本墨笔，1940年，北京画院藏

齐白石笔下的禽鸟，如鹰、麻雀、鹌鹑，皆活灵活现，生动十足，这与他多年的练习有着密切关系。通常，老人会用包装纸、毛边纸作草图。运用双钩或白描的方式，他能在劣纸之上将鸟儿的结构、动势摹写下来，再注明绘画心得，以备未来参考。譬如，老人画松鹰的草图，背后赫然印着数行广告字，应是老人随手抄起而来的。草图上的雄鹰羽翼蓬勃，旁侧题注小字“鹰尾毛九数，爪上横点极密”，“后腿宜长三分”，这是齐白石提醒自己如何在作画时更好地凸显空中猛兽的强健锐利。

>《白梅喜鹊图》齐白石，纸本墨笔，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在生活中遇到从未见过的生灵，齐白石也要格外细心记录。譬如在远游途中，他于水石上偶然瞥见一鸟，见其身体新瓦色，尾巴枣红色，如大指头一般小巧，很是可爱，于是在日记本上速记描绘。小鸟身周是奔涌的水流。老人一开始用回转纹路画之，因其太像云朵，又圈出删掉了。老画师认真研究造物的态度，使得他能常常于平凡生活之中生发出新的体悟，并借此滋养心灵。在晚年时，齐白石还画过一尺左右的小画《鹊》，在题跋中他写道：“置之座前，有不乐时观之，觉愁苦事化之为清气，从口中而出。”欣赏这些图稿得以忘忧，可见老人漫漫一生里，倾注于艺术的纯粹热爱。

> 《蜻蜓线描稿》，齐白石，无年款，透明塑胶纸，墨笔，北京画院藏

>《蚱蜢》齐白石纸本设色 9cm×15cm 托片北京画院藏

除了禽鸟一类题材之外，齐白石的草虫画也颇费心思。据其弟子回忆，白石老人画草虫如蜻蜓、蚂蚱，螳螂，会先作一幅小画为底稿。他从诸多小画中选稿、修改，提炼出灵动的艺术形象，再将草虫的轮廓用透明薄纸勾描下来成定稿，用细骨针压印在下面的纸上，最后拿极纤细的小笔，用写意笔法中锋画出，稿子则放一旁参照。北京画院现藏一幅画在透明塑胶纸上的蜻蜓线描稿，笔痕寥寥，只简单呈现了蜻蜓的大致结构和身体走势。很难想象，白石老人是在如此朴拙、近似于无的设计中，创作出一幅幅精细入微、形象逼真的草虫画像。如他所说，“为万虫写照,为百鸟张神”，老人常常将目光投放在微小生灵之上，毕生愿想是将他亲眼目睹、亲身感受的自然景物绘入纸卷，留存于时间的长河里。这些质而不野的乡间生灵，抱朴含真的民间情谊，赋予了齐白石一份可贵的赤诚，令他能够萃取、抽绎民间风俗并与文人雅士的审美融会贯通，消解了传统文人画中隐含的特权寓意，最终拓宽了中国近代绘画的意境与表现空间。

>《老人与儿童稿》，齐白石，纸本墨笔，1917年，北京画院藏

童年时乡野稻香的记忆，“五出五归”的游历见闻，以及北平漂泊的岁月，种种人生阅历交织，赋予了齐白石无比丰富与广阔的创作灵感，同时也注定了其作品偶发性的特质。在激情澎湃、灵感迸发的时刻，老人或许无暇顾及画材的完备与否，只专注于捕捉那瞬间的情志。北京画院现藏的一幅《老人与儿童稿》，是齐白石1917年在外游历时，对着一尊雕花瓷瓶临摹下来的。画面分为两部分，左侧是老人与依偎在其身侧的儿童的站立稿，旁批小注“头太大”。画面右侧又有一版，人物神情更为诙谐，还绘制了儿童的不同姿态，如伸展、仰卧的形象。在题跋中，老人写道：“余见其雕瓷甚有天趣，因戏勾其稿，将付儿辈，他日为有用本也。”可见他很喜欢爷孙相伴的题材，这或许勾起了他往日与祖母、祖父在湖南杏子坞相伴度日的回忆，同时也寄托着他对孩子们的怜爱。齐白石后来创作了一幅《上学图》，画中有一长袍黑须的老者，头戴黑帽，宽袖垂下，神情宽和。在他身侧依偎着一红衣孩童，怀中抱书，掩面哭泣，似为了上学而发愁。人物的站立关系、神情，无不与图稿相呼应。在毛边纸、牛皮纸上记录的墨痕、碳灰，星星点点，汇聚成了齐白石灵感的源泉。

>《上学图》，齐白石，纸本设色，北京画院藏

一草一木，非庸庸者稿

现藏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的一套《齐白石花卉画稿》，是老人在1920年完成的。其中一开题跋，记录下这套作品背后的故事：“友人藏旧画花卉百余种，余择其粗笔者临其大意，中有梅、菊之类出自己意为之，以便临池一看，俗所谓引机是也。白石记。如儿、移孙收稿。”大意是说，齐白石当年在友人家中欣赏了一套古人的花卉图，其中的花木品类繁多。他从中特意挑选、临摹了一些水墨大写意的作品，因为简练放纵的笔致与对气韵精神的表达契合心意。同时，老人融入了个人风格，譬如梅花、菊花这类“花中君子”的意像，完全是凭借自己的笔法画成。最终，他将这些临摹之作、自家之法，共同收录成册，赠予三子齐良琨、移孙齐秉灵，供习画使用。

如老人所说，“此纸劣，色丑，未足雅观”，这套作品的画纸很陈旧，可见明显的竹料纤维。从作品的笔触、色痕推断，画纸对墨色的反应力较差，难怪齐白石在用色时有如此烦恼。

>《花卉画稿之十》，齐白石，纸本设色，1920年，册页，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藏

>《花卉画稿之三》齐白石纸本设色 29.4×31.7cm 册页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藏

尽管纸张质地不理想，《花卉画稿》在诸多细节之中却尽显齐白石的匠心独运。例如，在绘制“紫茉莉”时，他大胆运用色彩，将鲜亮的花青与洋红交错融合，巧妙调和出一种别具一格的紫色，而非遵循传统水墨画的方法在宣纸上将颜料层层叠加渲染。再如，他所绘的诸葛菜，尽管“平生未见过也”，但经过对前人绘制的植物特性深入研究，他能够以自己的独特画风予以呈现，这正是齐白石才华的体现。

>《花卉画稿之二十二》，齐白石，纸本设色，1920年，册页，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藏

总的来看，这些图稿不讲究构图的奇崛，而着重展示造型、设色、用墨的技巧，并对各类花木的植物学特点，譬如大红鹊花朵绽放及凋零的时节、万年青的生长习性、荷苞牡丹的枝叶数量、百合花的南北称呼之变等都进行了详细的介绍。白石老人视这套作品为课徒稿，在其中耐心的传道解惑，附上了密密麻麻的注解和标画。正如老人说的那般：“此心唯做父母者能知。”册页里承载了他兼为画家、父亲，为艺术传道，又为孩子们学艺的殷殷期盼。

一朝一暮，亦乘兴挥毫

齐白石有一批挥毫写意之作。他在这些作品的题款中写道，“画此兴也”“乘兴画此”“一挥而成”……指的是喜乐之时、兴盛之际，信手拈来的佳画。这些在料半、陈年宣纸上挥毫的佳作，墨色淋漓，极具感染力。相比之下，老人的墨痕图稿似乎不尚完美。但正是二者的并置与对比，构成了一条连贯的视觉索引，引领观者厘清齐白石的艺术之路。

>《多寿》，齐白石，纸本设色，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残荷》，齐白石，纸本设色，117cm x 34cm 轴北京画院藏

齐白石擅长画荷，在北京时他常去北海公园旁的金鳌玉蝀桥上，观察满池荷花的形态，回家凭记忆画之。他笔下的秋荷大如华盖、动乱飞舞，夏荷则亭亭净植，不蔓不枝。在众多荷花题材的作品里，这幅《残荷》显得颇为特殊：一则，颜料是齐白石作画所剩，不舍丢弃，于是就着昏暗的油灯画此残荷，因此色调并不鲜丽，反而掺杂着赭石、墨色。二则，这幅画的笔法很简练，荷叶以几根墨线向外辐射，残色凭数笔写意涂抹。荷梗寥寥无几，两朵枯了的莲蓬穿插其间，这一幅框景将晚秋时节的残败萧瑟描绘得入木三分。老人将中国画有关点、线、面的逻辑展现得淋漓尽致，形式美中蕴藏着生命不息的力量。

>《老当益壮》，齐白石，纸本设色，北京画院藏

类似这种“一挥而成”的作品，还有许多，其中最为知名的当属齐白石的《老当益壮》。老人围绕着这一题材的创作极多，仅北京画院就收藏有八幅。这些作品在细节处虽有差异，但主角皆是一老翁，左手持杖，不柱而举起，右手背在身后，面貌很是神气。这其实是齐白石内心深处对自我的写照，正所谓“丈夫立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晚年的齐白石，虽然目力衰减，却依然笔耕不辍，于艺术创作有着一往无前的力量和决心。

从墨痕浸润的图稿到重彩点染的万卷良画，齐白石在艺术创作中所迸发的灵感、珍视的积累、倾注的时间，或许远超常人想象。“劣纸”之上，良画方显。老人借由绘画材料而创作的偶发视觉语言、洞察的丰富表达形式，将带领我们重新领略中国水墨画的玄妙与内蕴。

文 Article > 杜雨欣

图 Pictures > 北京画院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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