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张雨虹教学很快奏了效，黄庄的土墙上已到处用木棍刻着黄庄人的名字，不过这些名字是和一些不堪入目的漫画连在一起的。黄庄人常站在那些字画面前发呆，当知道有谁的名字在上头了时，旁人开心大笑，而名字的主人则痛骂不已。

和祥兄弟不知从哪一天起成了全村孩子的敌人。他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他的父亲的事情，这无疑使已略知世事的和祥有足够的难堪。黄庄的孩子们也正是在这里找回了自尊和优越。他们显然故意使他难堪：“你爹为啥让抓了呢？”

农忙稍过，王铁匠已在村子中心支起了炉灶，王铁匠打铁并不为挣钱，只是将破旧的农具锻造复兴之后，收取些微粮食和打铁必需的炭火。若是外村送来活计，王铁匠才收一点钱。村人对他的敬仰超过了支书，而支书也完全是靠了他的扶助才当了支书，所以支书也对他比较尊敬。然而，王铁匠觉得支书在办事上已有了主见，心中的不满差不多要溢出。今年王铁匠宣布要收一些徒弟了，他想把村上所有的十岁以上男儿都收来学徒，让他们学他打铁的手艺。不少的家长将儿子认了王铁匠当干爹，铁匠则打一柄镰刀送给干儿，作为认亲的礼物。张雨虹的学生已有四五个认了王铁匠当干爹，王铁匠的铁匠炉那儿日益红火热闹起来，叮当的敲击声往往传到张老师教课的树下。学生们的目光迷离起来，悄悄想那打铁的动人情景。刚一宣布下课，学生们早迫不及待地跑到那儿围观，直到张老师气急败坏地将他们找回去上课。可他们已厌倦了上课，而是羡慕那几名辞了学当铁匠徒儿的同伴。还有一个更吸引孩子们的原因，是王铁匠带了一个大徒弟，他特别会讲故事。张老师在上课时告诫同学们，不要到那里去学坏，马上有背叛者将她的话传给了王铁匠。王铁匠很愤怒地反击道：“俺们坏也没进监狱去！”

从此，那个徒儿的下流故事里的主人公有了女教师和男教师，甚至直接影射本村的女教师，把她描绘得不堪入耳。那些学生听得心花怒放。有一次张老师派和祥去找那些在打铁炉前流连的学生，那个高个子徒弟见到他来，便故意夸赞起王铁匠的手艺高。他说他前几年到一个叫东北的地方，那地方冷得撒尿得拿棍子敲，不然就冻成一根棍，他有一次不小心，竟将撒尿的家伙敲掉了。王师傅说实在没办法就打个铁的安上用吧，于是就打了个铁的安上了，跟原先的一样好使。

听故事的学生纷纷表示不信，和祥也笑着表示不信，那人看了一眼和祥表示惊讶道：“你怎么也不信哩？你妈没给你说过我这家伙是铁的？”

谁都听出他是骂人。和祥愤怒地扑过去，结果他的胳膊差一点被拧断。然后，他们捆上无力反抗的和祥，在他的肚皮上用红色的油漆写了一个“日”字。

和祥的母亲从那时起开始给肯来听课的孩子讲那些美丽的童话。她已为孩子们对学习的厌倦和逃学产生了极大的忧虑，和祥在那个夏季听了一些最美丽的故事，这是母亲对儿子的心灵无意地滋补。

张老师用自己的工资给学生们买了本子和笔。这无疑吸引了孩子们的兴趣。

铁匠的锤声终于在这些美丽的故事里变得消沉，铁器的叮当声在学生们的心目中显得讨厌和多余，在张老师讲述的美丽动人的故事中，铁锤声日渐遥远和充满了昏沉的睡意。孩子们又回来了，他们的脸上带着对和祥的明显讨好，他们不希望他在母亲那里说他们的坏话而被赶走。

不久，村里有了一个流言，说女教师讲这样的故事已遭了上级的批评。在村民大惑的时候，流言得到了证实，张教师的故事不讲了，她向全体学生公开地道歉，说自己所讲的一切，希望大家全部忘掉。

4

秋收过了，该分粮食了。

按规定，下放教师由所在村子供应粮食。但黄庄不想给女教师一家粮食，理由是她们并没有土地，也没有参加劳动。黄庄人可以把公粮交上去，完成上派任务，但又多出三口人吃粮，公粮又没有减少，黄庄不是吃亏了吗？

黄庄的领导告诉她，让她去公社要粮食，她的粮食应该由国库出而不是黄庄出。和祥的母亲一大早就急匆匆地赶到十几里外的公社去了，天完全黑了的时候，她才迈着疲倦的步伐回来。和祥看见了她奔波了一天的结果，那是一张纸条，上写：请黄庄村解决张雨虹同志的口粮。

这个纸条被精细的村干部反复研究之后，告诉给张雨虹老师一个结果：同意给她一人的口粮，她的两个孩子的口粮，黄庄是不给的。公社那张纸条上没写让供她全家口粮，他们也认为不该供她的孩子吃粮，因为他们并不是教师，不该由黄庄养活。

和祥陪着母亲在院子里直坐到半夜。他们借住了一间农房，房租一月五块钱。好心的房东建议母亲去找王铁匠，说全村的事情只要有他点头就好办得多。

母亲的嗓子肿起来，第二天又发起烧来，但她不敢有任何的懈怠，因为一旦粮食分过，她的全家就只有在漫长的冬春挨饿的份了。她又去了公社，但这次除了一身的尘土与疲倦外，她没得到任何的结果。她决定去找王铁匠，她对和祥说：“妈就是死在他家，也要把你们的粮食要回来。”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和祥和弟弟在冰冷的土炕上冷得发抖，他们恐惧地听着外面细密的雨声，想象不出母亲现在是否还活着。实际的情况是，张老师在大队部找到了王铁匠（他每天晚上住在这里），张老师在昏暗的油灯下站着，王铁匠望着女教师的脸笑起来，他问：“怕了？你不是翘得高吗？”

女教师给王铁匠跪下了，求他高抬贵手，让她这一家活下去。

王铁匠走过来，拉起了女教师，先除下她那讨厌的眼镜，然后一掌拍灭了油灯。

和祥兄弟在恐惧中睡着了，母亲什么时间回来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吃早饭时嗅见母亲衣服上有股淡淡的臭味，和祥觉得她十分的遥远。神色寡淡的母亲匆匆吃完了早饭，告诉她的儿子们，粮食解决了。

拉粮食是在一个夜色朦胧的晚上，母亲特意换了件深色衣服使这件事显得鬼鬼祟祟。母亲向疑惑不解的儿子们解释晚上去拉粮的道理，一是神气十足的保管员只有晚上有空；二是不让社员们知道这件他们反对的事；三是可以多弄些好粮或多给些斤数。

和祥推着小平车，跟着母亲来到村外一个空空荡荡的大院，月光下的几间房子显得格外神秘。一路上，和祥嗅得见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陌生气息。在仓库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正在摆弄着一把钥匙，轻而脆的碰撞声使他显得亲切。和祥觉得这个陌生男人此刻正主宰着他全家的命运，他害怕他突然改变主意拿着那串闪闪发光的钥匙走掉。但那个男人拉住了母亲的胳膊并说：“真嫩！”

和祥发现母亲正在努力挣脱他。保管员笑了，嘴里喷出一股甜丝丝的酒气。“你们不拉谷子啦？”他说。和祥心跳加剧起来，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他希望母亲不要拒绝而因此得不到谷子。他听见母亲说：“有孩子在旁边哩！”

那人说：“我不强求你，你不急我更不急，等分完粮食你别后悔！”

张教师没吱声，头低下去，浓密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

那人说：“多给你们装一截子，多装一截子，我说多装就多装，咱全装种子。”

张老师终于说：“那就装吧！”

那人说：“让这个小孩儿到远处去放个哨，看见有人回来咳嗽一声。”

母亲低声说：“去吧，走远点！”

和祥听话地站到大院门口去了。他在那儿猜测着母亲现在正干什么。一只猫踩着枯叶刷刷地过去，它的眼睛放出橙黄的光芒。他感到恐惧，离开了那儿。当他走近仓库时，听见母亲哀求的声音：“行了，行了！”

里面发出钝物的撞击声和男人的喘息声，和祥终于听见母亲发出一声分不清痛苦或欢乐的呻吟声。他后来看见母亲神思恍惚地出现在黑洞洞的门口，她的身后是满满两袋粮食。

黄庄村共有三个小队，和祥分别跟着母亲去这三个小队拉粮食，所遇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而母亲和王铁匠的关系已有了明显的改变。王铁匠独自拎了酒瓶来到张老师家的小饭桌上呷酒。母亲往往被叫去村部谈工作，一谈就是半夜。

和祥的母亲张雨虹过上了受信任的日子，她拎着灰桶往墙上刷标语。而黄庄的土墙上，随处可见的名字和一些淫荡的漫画在一起。和祥的任务是用一把铁锹趁黑夜铲去这种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