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滩的麦芒与城市的霓虹
——一个豫东农民和土地的四十年契约
黑河泥的掌纹与釉面盆的鹅卵石
豫东秋霜裹着黑河的铁腥气,刘老四蹲在滩地拾麦穗时,裤脚被露水浸成深灰,像沾了层黑河底的铁砂泥。他拇指蹭过麦芒,那穗子突然抖了抖——对岸白杨树正掉叶子,叶尖掠过水面惊起水黾,像踩着碎银在跑。这动作多像三十七年前,他爹用独轮车推新麦过浮桥时,车轱辘碾破薄冰,惊飞的水鸟也这么贴着河面窜,翅膀尖划开水面的细纹,跟爹额头上的皱纹一个走向。
他手掌按进麦粒堆,指缝漏下的金黄里,有颗麦粒沾着黑河床特有的铁砂泥。这泥色跟他指甲缝里的垢一个样,都是从黑河滩的犁沟里磨出来的,年复一年,竟在掌心结成了暗褐色的茧,形状像极了老辈人传下来的犁铧。昨儿粮站过磅单还在裤兜:一千三百斤小麦换一千一百块,刚够买县城商场两盆杜鹃。那些杜鹃养在釉面盆里,盆底垫着的鹅卵石,跟黑河滩的圆石一个模样,却没半分河水腥气——他记得小时候,娘总说黑河石吸饱了日月精华,能镇住粮仓的鼠辈,如今这石头却成了观赏品,在射灯下亮得扎眼。
花卉市场里,穿羊绒衫的李姐正用棉签擦“金边瑞香”。叶尖人工露珠在射灯下晃,像极了黑河晨雾里的草叶珠,却多了刻意的亮。“这盆两千八,”她指尖划过金纹,“株型跟咱豫东剪纸似的。”刘老四突然想起,自家窑洞墙上还贴着媳妇剪的麦垛窗花,红纸上的麦穗纹路被油烟熏得发脆,边角卷着,却比这盆栽多着股烟火气——那是媳妇用剪过麦秆的剪刀裁的,说要把麦香留在屋里。
拔节声里的船歌与营养液中的数字
黑河涨水的凌晨三点,河水漫到田埂下,泥土吸饱水汽,踩上去像踩在渡口的淤泥里,噗嗤声里能听见蚯蚓钻土的沙沙响。刘老四打手电进玉米地,秸秆深处“咔嚓”响——是玉米在拔节,多像开春时黑河冰面解冻的碎裂声,“咔嚓、咔嚓”,跟老座钟的摆锤声似的,数着日子。他摸向玉米棒,苞叶绒毛蹭得指尖痒,某个棒子突然“嘭”地轻响,惊飞了叶鞘里的纺织娘,那虫鸣让他想起年轻时在黑河放排,木排撞着礁石也这么响,紧接着就是船工们“嘿哟”的号子,震得河水都在颤。
收购商卡车陷进滩地泥辙时,司机踢着车轮骂:“你这玉米棒瘪得跟黑河枯水期似的!”车斗里的玉米棒碰撞出空响,像用船桨敲着废弃的摆渡船,“咚咚”声里透着空落落的慌。刘老四蹲在泥里数钱,一百二十五斤换的钱刚好买孙子的机器人玩具——那玩具眼睛会亮,却发不出老船工唱的《黑河谣》,那调子他还记得:“黑河水,长又长,麦浪堆成粮满仓……”此刻城市玻璃房里,小陈正给“太空番茄”拍照,果实红得像黑河落日,每颗直径三厘米标二十八块。番茄藤被喷了增亮剂,在镜头里泛着水光,却没了黑河边番茄秧被暴雨淋歪的鲜活,那歪劲曾是媳妇判断雨水够不够的记号——她说秧子朝哪边歪,就是跟老天爷讨水喝呢。
锈秤杆上的岁月与LED屏的麦粒
冬至黑河结薄冰,刘老四拉麦过浮桥时连人带车摔进河沟。麦粒漏进冰洼,像撒了把碎金子漂在河面,有几颗滚进石缝,卡在黑河特有的铁砂泥里,像嵌进了大地的秤星。他跪冰捡麦,手指冻紫时看见颗麦粒凝着冰晶——多像小时候娘用黑河水洗过的麦粒,在窗台上晒着时也这么闪闪发亮,那时娘说这是“老天爷给的糖”。粮站老磅秤的锈秤砣吊在杆上,像老鸹叼着块黑河床的铁石,秤杆上的刻痕被千万次摩挲,凹处积着黑泥,跟他掌纹里的垢一个颜色。
过磅员报数时,他听见自己心跳——一千零八十斤,一千一百三十四块,刚够买孙子作文里写的“无人机施肥一小时的油钱”。农业展览馆的玻璃柜里,放大十倍的麦粒模型镀着金属光,旁边展板写着“亩产提升300%”。扎蝴蝶结的小女孩指着说:“像宝石!”她妈拍照时没注意,真正的麦粒掉在黑河冰面,会发出小鱼啄食般的细碎响,“嗒、嗒”,跟粮站老座钟的秒针声一个节奏。刘老四路过废品站,见有人卖废旧秤杆,木杆刻痕像黑河滩的波纹,有根杆缝里还嵌着铁砂泥,跟他掌纹里的泥一个色。他想起爹临终攥着他的手:“咱农民是黑河的秤,秤星不能歪。”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像块被河水冲丢的秤砣——当年爹推车过浮桥,桥板吱呀声能传半里,如今他的三轮摩托声,早被挖沙机“突突”的轰鸣盖得严严实实,那机器正在挖黑河滩的沙子,说是给城里盖大楼,挖得河底的老石头都露了头。
第四章 树洞铁盒里的粮票与霓虹下的指纹
开春刨红薯坑时,铁锹翻出块带去年指纹的土块。指纹里嵌着干枯草屑,草屑上还沾着黑河水的腥气,那是去年埋红薯藤时留下的,指腹的纹路清晰得像犁过的田垄。他把红薯苗放进坑,拢土时指甲缝渗进黑泥,像戴了副黑河泥手套,这手套他戴了四十年,从爹手里接过犁把那天起,就没摘下来过。田埂上去年的麦穗发了芽,绿芽顶破冻土,多像冰层下钻出来的水草,嫩得能掐出水,让他想起孙子刚出生时的小拳头。
这时城里儿子来电话,说孙子作文要写“科技种粮”。他对着话筒沉默——想说麦种在黑河雪下睡觉,裹着雪被听河水结冰的声音;想说玉米秆在暴雨里跟河水比高,秸秆拔节的声音比雷声还脆;想说红薯在灶膛里噗嗤冒油,油星子溅在铁锅上,像黑河水花溅在船帮。可最后只说:“跟黑河涨水似的,辛苦。”儿子在那头叹气:“爸,您说点有科技感的。”
挂了电话,他从老柳树洞摸出铁盒。盒里泛黄粮票上“1978年黑河粮站”的戳记已模糊,边缘被摸出月牙形凹痕,那是爹揣在怀里磨了一辈子的形状。爹的照片里,麦穗比现在的壮实,麦芒上挂着的水珠,像刚从黑河里捞出来,滴在照片上,竟晕开一小片湿痕,跟他现在眼里的泪一个样。他摩挲照片时,手机震动——儿子发来孙子作文配图:AI生成的麦田里,机器人正给每根麦秆贴价格标签,标签上的数字在屏幕里闪着红光,像黑河傍晚的火烧云,却烫得他指尖发疼。
此刻城市发布会上,专家讲着“基因编辑让麦价提升百倍”,台下掌声像黑河发大水的浪涛,轰隆隆的。可刘老四知道,真正的麦粒嚼在嘴里,该带着铁砂泥的涩、汗水的咸,还有黑河晨雾的甜,嚼着嚼着,能尝出娘蒸的馒头味,媳妇煮的麦仁粥味,那是数字标签永远算不出的滋味。
夕阳把黑河染成金河时,他又拾麦穗。有穗麦芒勾住他袖口——那补丁是媳妇临终前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标尺都准,每一针都穿过蓝布,扎进他手臂的皮肤里,像在刻秤星。他没扯,带着麦穗往田埂走。身后麦穗晃着,像个小影子,跟着他踩过的脚印,一步一步,踩在黑河滩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指纹,像大地盖了章。远处布谷鸟叫得悠长,像在喊一个被河风吹散的名字,那名字他听了四十年,是“农民”,也是“土地”。
而城市橱窗里,杜鹃叶片上的人工露珠正蒸发,在霓虹下留下水痕,像极了他年轻时在黑河冰面刻下的秤星,转眼就被流水磨平了。只有滩地上的麦穗还在晃,麦芒上的霜,是黑河水汽结的,天亮就化,可年年都会再来,跟他一样,守着这条河,守着这片地,守着一个被时光越称越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