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温州（17首）
瓯江
顺江徐下
我沿着瓯江右岸
独自走过丽水和青田
到达温州时
江水没有犹豫
就一头扑入了大海
清清的江水
瞬间被浑浊的海水吞没
而潮涨时分
我一人又溯江而上
浑浊的海水
倒灌了瓯江一百里
——我想
这浊清混合的江水
对我这个异乡人来说
是极其危险的
勃朗宁手枪
温州市域最大的江叫瓯江
江底躺着一支勃朗宁手枪
这是谢灵运第五十代嫡孙
港商谢峰亲口说给我听的
手枪主人是谢峰的爷爷
也可以说是谢峰的奶奶
谢峰爷爷年轻的那时候
是国民党温州党部书记长
无论走到哪儿，他的腰间
总是配戴着一支勃朗宁手枪
一九四九年的五月某一天
解放军和平解放了温州城
谢峰爷爷为保命丢下老婆
跳上小轮船仓皇逃向台湾
一九五五年七月大陆肃反
谢奶奶私藏手枪忐忑不安
乘着一个月黑风高之夜
勃朗宁被她扔进了瓯江
一九八0年初两岸关系松动
退役经商成功的谢爷爷返乡
见到谢峰的奶奶第一句话
就是问勃朗宁手枪的下落
谢奶奶带他来到望江亭渡口
指指离岸约十多米远的江面——
谢峰爷爷频频竖起了大拇指
瓯江的浪花鼓响了热烈掌声
再写瓯江
暮晚中的瓯江，在自己的中游
隐现湍急的旅程
它不是我单薄身躯内贲张的血脉
它喊不出我的名字，我的期待
却能用它的水雾和帆影
让我缓行的血液急速地回流
而那些倒灌的浑浊的海水，转瞬间
就将上游奔涌来的清水吞没
我尝试站立水边几乎就没有站稳脚跟
我是无法看到瓯江上游那一泓清泉了
在它的下游生活和奔波
我早已是一只倒扣在草滩上的船
就像我一听到瓯江帆影里的水声
便知它是一件干搐无孔的容器
我在深夜枕着她的波涛也不能入眠……
丙申三月二十日生日自述
猴
丙申
三月份
今日春分
今日穿棉衣
今日多云小雨
今日双手撑雨伞
今日出行远游无方
今日寄居温州十三年
今日为稻粱谋宵衣旰食
今日上下课独自往返住处
今日鄙人年轮已转五十四圈
今日收到妻女的生日祝福红包
今日流年似水岁月如风青春永逝
今日开白的头发不止一根两根三根
今日青山在揽泣游云长河在收取暮色
江心屿的夕光
这一抹夕光，江心屿的夕光
与大唐的那抹夕光有什么不同？
这一抹夕光，江心屿的夕光
和晚清的那抹夕光有什么区别？
没长亭驿站，可用东西古塔作背景
没小园香径，可用翠微残照烘托氛围
虽然这一抹夕光少了些许血色
但远浦有归帆，帆影仍在出海口飘动
孟楼潮韵是越来越微弱了
书香也亡于月蚀，夕光多了尘啸
沙汀渔火也越来越黯淡
但没关系，如豆青灯已准备彻夜
高山与流水显然不再缔约
剑胆与琴心肯定不再盟誓
而唱一曲温州古词走上浩然楼
这一具瓯越的骷髅作了琴台……
车行泽雅山中
车行泽雅山中，第一眼
就看见寂照禅寺背靠的那一块巨石
第二眼看见了古耸寨
但闻不到一丝绿林好汉的气息
金坑峡内的一溪九瀑，通过后视镜
跳跃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
庙后村那一棵盘根错节
纠缠不止又相互掐拿的七寄树
花叶虽各异，但毕竟还能共生一株
龙斗山脚那些四连碓造纸作坊
不知被青青翠竹摇曳过多少回晨昏
造纸人是早已长眠在青山了
但长流不息的溪水仍在一路奔跳
向晚的暮色开始四合而起
山中的凉意似乎不肯放过每根修竹
就像我离开泽雅时
没忘记用眼神牵一缕库区的水光
雁荡灵峰夜景
要趁天黑前，把大龙湫的瀑布
当作一个背景来拍照留念
要趁天黑前，把惊险刺激的悬空表演
从记忆中抹去，心跳才不会加速
要趁天黑前，赶到合掌峰的怀里去
在依岩构筑的九层观音楼阁里
看那些虔诚膜拜菩萨的人
是怎样突然敬畏起沉默又肃穆的神灵
而当夜幕降临，朦胧诗般的爱情大戏
就会像万花筒般旋转上演
犀牛张望星空时看一眼双乳峰
雄鹰峰展翅后最终陶醉在了情人谷
夫妻峰好象永远是爱情的典范
即便有些缺憾也从不声张
但美女峰纵然有绝世的美貌和心肠
也难以消解我内心的寂寞和孤单……
楠溪江之秋
河床里的水量明显小了些
岸上的风物被比喻成了一首婉约之诗
人说，江南之秋在这里布了景
我抵达楠溪江时，她三十六湾
七十二滩的秋景图的确
有些目不暇接，可我没有陶醉其中
层层叠叠的青山倒映在水中迤逦
几棵通红似火的枫树
亭亭玉立在溪岸不像红衣少女般燃烧
芦苇虽花白。柿子虽杏黄。随山风
吹荡的金黄的银杏叶片
虽星星点点，如苍穹深处繁星般绚烂
旧塔。路亭。石拱桥和古战场
水秀。村古。滩林美
楠溪江秋浓了，可我没有陶醉其中……
心语
在温州，我忘了自己
做了多少年的教学民工
也忘了请自己吃了多少顿饭
我深深地记得自己
是听不懂也说不来温州话的
所以我一直没去看南麂岛
也就是没有去看大海
为什么不去看看大海呢
真的没有别的原因
就是听不懂说不来温州话
我担心我去看了南麂岛
一不小心就听懂了海的心语
头陀寺
六片清脆无比的鸟声
一头撞进我长了结节的胸腔
我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
缓缓流淌了六条清澈的溪流
此刻，作为一个标准的外省人
我站在大雄宝殿的门外
只想借千峰寒色雨滴岩花的禅境
致敬古彭蠡湖边辞官的陶渊明
而在1500年后的寺内空地上
数不清的绿叶隐藏着的毒素
不知有没有扩散到天空的空里
但猛一抬头，我又看见了两团白云
踩着六片鸟声的节奏
一团去了山那边的茶山镇
另一团徐徐降落拐进了禅房……
温州的雪
一朵标准的雪花
是六边形的结晶体
十万片雪花
是十万朵六边形花瓣
我在浙南温州这座古城里
生活了近二十年
我记得飘雪共有五次
四次飘雪都不成形
唯有这一次，六边形的雪
飘洒在我的头顶上
让我这一棵老树
戴了一顶六边形白帽子
仙岩红山茶
碳-14检测技术表明——
温州仙岩派岩村的红山茶
寿命已然高达1200年
我来到她的身边已是五月
她火红的花季已过
我没有观赏到她满树的红花
东灜有友人专程来顶礼膜拜
惊呼这一棵红山茶
为世界珍稀之宝和寿星
但谁曾想到，她曾差点死亡
过量的采枝令她瘦骨如柴
人们用铁管和铁丝罩保护起了她
人们还传说这一棵罕有的红山茶
是唐玄宗南迁宗室妾妃所栽
我倒觉得她的勃发生机比什么都高贵
她吹过的风和淋过的雨没人数得清
她目睹过的日月星辰没人数清过
聪慧又愚痴的我也只能全程沉默以对
仙岩红山茶，大自然的永恒情人
年复一年的四季盛开她的传说
其实悬缝里她的树根一半多已腐烂
哈瓦那雪茄
我在温州是抽烟的
有一天去一超市买烟
店主李成坤问我
抽不抽哈瓦那雪茄
我故意问哈瓦那雪茄
是哪一国生产的
他说是巴西的
我又问多少钱一盒
他说如果要论盒买
那可要四千多元
我说我买不起
他说你可以论支买
我问论支怎么买
李成坤慢悠悠地说道——
短的一支五十元
长的嘛五百元一支
我说那我也买不起
李成坤说买不起没关系
我送一支短的请你抽
那一时刻那个片刻
我感觉到我自己
就是新时代的孔乙己
只是孔乙己吃的是茴香豆
我吃的是哈瓦那雪茄
梅雨潭
我从2004年开始住进茶山镇
得知茶山距离仙岩的梅雨潭
大约九点八五公里
在我住进茶山镇的十八年里
我一共去过梅雨潭两次
两次游历我都不敢留下诗文
因为百年前的1923年
朱自清作为一名温州中学国文老师
为梅雨潭写了一篇散文《绿》
但按理说我是不应该自卑的
朱自清是中学老师
而我是大学老师
朱自清为温州中学写了校歌歌词
我为温州城市大学写了校歌歌词
可我还是感到很自卑
即便我两次站到了仙岩梅雨潭边
我也没有迸发出什么灵感来
哪怕是写一首小诗的灵感
我也不觉得梅雨潭里的水有多绿
很绿的水多半都是死水
我觉得梅雨潭最具观赏价值的部分
是山谷里的岩石和四周的树林
所构成的一种幽静
而那小小瀑布一飞而下的水声
则加深了幽静的氛围和流逝
悼温州李晟医生
有人把你的去世
归结于由来已久的医闹
或曰医闹的牺牲品
我不这样认为
我觉得你生命的消逝
首先应归咎于人性之恶
即凶手的邪恶
或与邪恶共生的愚昧
其次应归咎于戾气的普遍深重
和戾气找不到缺口的绝望
或由绝望而引爆的杀戮
再次是你个人的运气太差了
那么多医生到点都下了班
那么多医生安然无事
而你偏偏成了凶手的出气孔
你的运气差到了极点
你的无辜全世界找不到
但不管怎样结局已很悲惨
认错人绝不是什么借口
杀错人更是不可宽恕
乌呼！李医生请接受我一拜
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平安
愿另一个世界没有杀戮
2024.07.20
“格美”抵温
听说格美台风已抵温州
惊我七尺顽躯一颤
新闻上说这台风路过台湾时
已致2人死201人伤
这格美之名看上去挺柔和的
其实却可能很是凶残
但它跟1166年那场台风相比
应该是小巫见大巫了
乾道二年那场台风引发了海啸
海水涨至大罗山半山腰
致温州方圆百里十室九空
朝廷不得不遣调闽赣皖子民入温
我在温州生活工作二十余年
没有经历过很大的台风
每有台风登陆时学校就放假
我便躲在出租房里睡觉
有时会有梦闯入脑海
有时能听见窗框哐当作响
而我每每皆泰然自若
现在我已远离温州隐身苟活
格美台风你就温柔一点吧
声势尽可能小一点
温州我还有很多的同仁好友
还有那么好看的市花茶花
那么雍容华贵的市树榕树
他们若因你而出意外
至少我会诅咒你八辈子祖宗的
别温州
在茶山乘40路公交
到瓯江大厦站下车
再步行到温州火车站
离开车还有20分钟时间
那一时刻，我真的感到无所事事
只好张望了几眼
异乡充血的暮色天空
在车站安检处
接受了几个警察的搜身
在候车室我打量了几个和我一样的乘客
当走向站台时
我故作平静，但一些雨声和哽咽声
几乎淹没了我
在摇晃的车厢里沉默
在车窗边我想捕捉窗外漆黑的丘陵
可我没看见任何东西
只看见偏远郊外的几盏路灯
有的像磷火
有的像天上坠落的星星
（作者：熊国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