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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山】刘泽:漫长的冬天
胜境文艺
2025-06-04 17:02:14

        云南的冬季向来短暂温和,经不住留候。这要得益于北部的横断山脉阻隔了南下的寒流,为云贵高原创造出得天独厚的温暖气候,将北方的严寒驱散一空。我所在的城市位于滇东北,倒没能享受这份自然的馈赠,寒冷的季风透过盆地边缘的缺口呼啸而入,让这座城市暴露在冬季的扫荡下,紧紧缩作一团。

        每到这个时节,我便像上了年纪的老猫,懒洋洋地趴在阳光下,迷迷糊糊中陷入恹恹欲睡的状态。老师的絮碎话语在晨光中渐行渐远,朝阳正缓缓经过教室,窗台在落灰,同学们在诵读,我睡着了。

        那是二零一八年的时候,我在上高三。最后的秋日酷热已随着红透的枫叶燃烧殆尽,被早冬的寒风吹进了垃圾堆,等待被环卫工一箱箱拉走。早冬的清晨很是安静,每日不等天亮我就得出门,顶着昏黄的路灯赶去上课。学校不远,就在一个街区外的十字路口处,但已有几次迟到前科的我不敢怠慢,顾不上吃早餐便驮着书包匆忙赶往学校,像一匹围着磨盘埋头转悠的驴。走进教室,会看到有人已经捧着本某某资料口袋书开始小声背诵,轻声细语生怕打扰到别人。随着学生陆续到校,此起彼伏的诵读声很快变得声势浩大,空旷的过道在各班的合唱中变成了共鸣箱,向窗外喷薄着音符。朝阳此时已戳破了夜幕,慢悠悠的爬上窗框,把无人的走廊照得一片金黄,湿冷的教室借此终于透进一丝温暖。这时候背上兴头的学生能允许到走廊里背书,沐浴在初冬的阳光下大声诵读,很是神气。我有时也会享受到这般待遇,不过原因是打瞌睡被老师抓到,在走廊里罚站。

        这样的时光总不会持续太久。露脸片刻后太阳又缩回了灰蒙蒙的云层后,消失不见。这时候就到了第二节早课,通常是数学课。一般情况下我的瞌睡在早读结束后便打道回府,但数学课例外,对几何函数情有独钟的它抗议要再待一会儿,死活不肯走。教数学的是一个年轻教师,总穿一件宽大的橄榄绿风衣,鼻梁上架着的方框眼镜让人不敢质疑其权威。起初她对我瞌睡不断的状况很是头疼,一经发现就罚我站课,语重心长地告诫说别只顾眼前安逸,要为高考着想。我连忙点头称是,想着一定坚持住可千万别再犯困了,然后便睡着了。

        中午,休憩了一早的阵风开始呜咽着醒来,室外温度骤降,空气中能嗅到寒冷的味道。刺耳的广播和凛冽的寒风交织一起,搅得我心烦意乱,匆匆在食堂里扒了几口饭便回了家。所谓家其实是校外的出租房,父母担心我不习惯学校宿舍,在附近租了个不大的公寓供我住宿。回到家中通常已过十二点半,躺在凌乱的床上睡了个不成体统的午觉后,又得抵着寒风赶去学校,一天就这样在两点一线的拉锯中慢慢流失。

        时而久之,我那本就不理想的数学成绩开始大打退堂鼓,不时在及格线上打擦边球。高考在即,毫无起色的成绩让我如鲠在喉,更让父母心急如焚,很快便给我安排了补习班。

        从小我的数学成绩都算不上理想,小学到初中的毕业考试都没少靠补课才顺利过关,似乎这次也躲不了。补习老师在当地小有名气,且和父亲熟识,这件事便顺利敲定了。走出老师家门,父亲似乎松了口气,满意的神情像是终于把来之不易的积蓄存进了银行保险柜,而我的数学成绩则会扭亏为盈。我也这么认为,似乎一切都有了保障,为此长吁了一口气。

        老师家离得不远,步行穿过一条摆满摊位的街道就是。课程安排在周末早晨,七八点钟的光景,街上挤满了赶早市的人。卖豆花的老师傅骑着挂了铃铛的旧三轮,铃铛清脆作响的声音和豆花的香气混在一起,潺潺地流过街道。街上的一切都因这铃声变得熟络,小贩在吆喝,路人在拌嘴,黄鹂在啼叫,我在赶路。凛冽的阳光透过广玉兰的枝叶洒落街头,心情也由此舒展起来。若是碰上阴风怒号的天气,我会在街边小摊吃上一碗羊肉米线暖暖身体,再慢悠悠地踱进小区,带着一身羊膻味敲开老师家虚掩的门。

        老师家是一间不大的套房,坐落在小区顶楼,屋子里简单但洁净。我的活动场所仅限于书房,也是临时充当的教室,角落里堆放着成箱的试卷,桌子上摆着几张草稿纸和一只钢笔。钢笔通体釉黑,它的颜色在提醒我:少说话,别乱动。

        老师有一套自编的数学教材,依据类别分作几个模块,我每天的任务就是逐个掌握这些模块,因此补习总是从一小时的讲课开始。老师拿出笔记本,介绍起各式重点知识和解题技巧,我坐在一旁仔细听讲,不时点头应声。老师的讲义通常还算简单易懂,讲到难点时会有些模糊,我并非都能吃透,但仍装作了然于心,忙着哼哈作答。课后的习题时间,老师会列出一些配套的作业让我解答,自己去客厅喝茶。半瓶醋的我立刻被摇得叮当响,盯着空白的草稿纸不知所措,只能尴尬的胡写乱填。

        随着天气愈发寒冷,补课越加频繁,压力也在与日俱增。我开始整夜失眠,熬到天一亮则努力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每逢周末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早到老师家,听他耐心地解释反三角函数的解法,眼皮却越发沉重。老师注意到我在打瞌睡,不时出言提醒,简单的责问后又聚精会神的讲起了课,我只能调动全身精力确保眼皮不耷拉下来,大脑空白一片,发出待机的嗡嗡声。老师一走,积压的睡意便如潮水一般压来,冲走所剩无几的清醒。老师回房的脚步声响起,我又条件反射的猛醒过来,继续佯装思考。熬到下课后,拖着胀鼓鼓的脑袋梦游一般回到家中,倒床便睡。

        父亲时常提起我的补习情况,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我犹豫不决,脑海里浮现出那天离开老师家时父亲脸上轻松的神情,以及不菲的补课费,心下惘然,便告诉他一切顺利,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那个冬天的早晨就这样在徒劳的煎熬中慢慢过去,这是一天最好的时刻,阳光温柔,空气凛冽,树叶崭新。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来自相反的方向,睡眼朦胧地走来,疲惫不堪地离开。敲开老师的家门,他和蔼地说,哟,来了。我回答,来了。

        次年,冬天很快过去,夏天接踵而至,一同到来的还有高考。

        那年夏天格外炎热,烈日下的小城白得耀眼,热气灼人。聒噪的蝉鸣响彻天际,教室里听课的学生却都充耳不闻。知晓成绩那天,我正在学校收拾离校档案,意料之外接到了通知电话:各科成绩可谓良好,唯独数学一落千丈,创了最低记录。

        我顿觉脸颊发热,头脑发昏,耳鸣不止。电话那头的声音也戛然而止,随后便是一片沉静,如同全世界的细雨落在全世界的草坪上似的沉默四处蔓延开来。我挂断电话,一步一顿朝门外走去,教室里人声鼎沸,我却什么都听不见,只顾木然前行,一直走到空无一人的操场,才泄气般颓然坐倒在塑胶草皮上,等待脑子里的电流声慢慢消散。不知过了多久,注意力才得以聚拢起来,旁边路沿石上有一个移动的黑点,隔了半晌我才辨认出来是只蚂蚁。蚂蚁小的出奇,针头大小的脑袋上顶着一片大得荒谬的蝴蝶残翅,正费力地爬上路沿石的斜坡,盲目摸索前进的道路。显然它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没能撑过最后一段路,从石头边缘跌了下去。

        那以后过了很长时间,家里都没人提起高考,仿佛这件曾经轰轰烈烈的大事刹那间便已无人问津,最后竟无影无踪了。补习老师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询问落榜原因,我不敢多嘴,回答不知道后慌忙挂断了电话。

        我想我应该知道。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后来我去了北方上学,特意挑了所远离家乡的学院。第一次坐飞机,登机前就丢了身份证,匆忙办了张临时的顶上后狼狈地钻进了狭小的机舱,冷汗冒个不停。八千米的高空中,轻盈的机体漂浮在无边无际的云层上,目力所及只有天的湛蓝和云的皑白,恍然间让人产生南极行舟的错觉。盯着云海看的久了,眼睛开始酸肿发怵,脑袋胀鼓鼓的。我弯下腰,左手托腮倚靠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昏沉中,我仿佛回到了课堂上,意识漂浮在漫无边际的虚空中,老师的絮碎话语像引擎颤动的嗡嗡声,似有似无。飞机正慢慢越过秦岭,广播在聒噪,乘客们在闲聊,我睡着了。

        大学没有人们说的那么轻松,多如牛毛的课程和社团让人眼花缭乱,不过倒也充实自在。忙碌的好处就在于,你可以借此暂时遗忘生活的虚无本质,和香烟、酒精及其他麻醉剂并没什么区别。只有生活的循环与重复是真实的,每天早晨醒来一睁眼你就能看到。

        在这样的循环中度过了四个月后,北方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鹅毛似的雪花扬扬洒洒地从空中飘落,覆盖了整个校园,圆润了棱角方正的红砖白墙,也模糊了日益严酷的未来。空气冷得像一块铁板,起风时则像海浪一般横冲直撞,夹杂着雪的味道。出门前我忘了带上口罩和围巾,回宿舍的路上感觉像在北冰洋步行,走路摇摇晃晃,呼吸都难以顺畅。家乡小城的冬日寒风与此相比,简直柔和得像是温室沙发上的一只猫咪,人畜无害。

        大雪持续了一天,直到深夜才偃旗息鼓。路边的钨丝灯把街上厚厚的积雪涂得一片昏黄,平添一抹奇幻色彩,让我想起高三那年冬天读过的一本瑞典小说,一个发生在斯德哥尔摩的故事。

        我试着向朋友推荐这本书,搜肠刮肚地向他描绘故事如何精彩,但他毫不在意。

        正经人谁会看那玩意儿?他说。

        我哑口无言。

        那个时候你在干嘛呢,除了看书?

        我在干嘛?那年冬天,我在赶路。七八点钟的光景,街上挤满了赶早市的人,卖豆花的老师傅骑着挂了铃铛的旧三轮,铃铛清脆作响的声音和豆花的香气混在一起,潺潺地流过街道。街上的一切都因这铃铛的声音变得熟络,小贩在吆喝,路人在拌嘴,黄鹂在啼叫,只有我在赶路。

        赶着去哪呢?

        我回答,不知道。


【作者简介】

        刘泽,2000年生,云南昭通鲁甸人,富源县富村镇党政办公室干部,喜好散文、摄影。


编辑:尹春艳

审核:卢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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