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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鸡虫杠|薛宏新专栏622
河南文苑
2025-06-08 21:32:06

#薛宏新#

虎鸡虫杠

作者:薛宏新

豫北原阳乡下,杨大能是我。书没正经读几年,却莫名咬定笔杆子能啃出饭来。伏案憋出的字,如同从干瘪豆荚里费力抠出的豆粒,零星又干瘦。投稿信封攒下的厚度比我指头粗,大多如泥牛入海,间或有回音,也薄得像层纸——无非客气两句便没了踪影。倒是胡同口卖油茶的李二爷说得爽快:“大能啊,写这些花花绿绿的字,不如跟着我搅油茶,好歹有股热乎香气呢!”

日头毒辣辣灼烧着院子里的尘土,我又揣着新出炉的《古槐奇案》手稿,蹚着烫脚的土路进了县城。邮局那旧绿铁皮信箱,口子仿佛一张无精打采的嘴,把我这份沉甸甸期盼也一并咽了下去。稿子先是投给了省城《中原传奇》,一周后,稿子被原样退回,附着编辑客气却冰凉的字迹:“语言鲜活,惜乎情节落俗。”

我不服气,重新糊个信封,使劲按了按,转身塞进了隔壁《豫南故事》的信箱。隔几日,稿子又回来了,另一家编辑的朱笔在稿纸空白处点了点:“文字如陈年老酒,醇厚。然故事套路,陈矣。”第三家、第四家……我如同固执的陀螺,在几家本地刊物的邮箱间徒劳打转,稿子兜兜转转不离大平原地界,最终疲惫坠落在我那吱呀作响的木桌上,叠成一摞无人问津的废纸,积了层薄灰。

心口窝憋闷得发疼,如同被塞进一团黏湿的旧棉絮。我捏着稿纸的边角,信手揉搓,仿佛要将那点最后的倔强也揉碎。目光无意间扫过桌上摊开的《今古传奇·故事版》,湖北武汉来的刊物,封面上侠客衣袂飘飘,旁边一行小字活像勾人的小虫:“稿费千字二百至四百!”——二至四百!乖乖,豫省那些刊物,顶天千字给三十块。我仿佛被那数字烫了一下,心中豁然闪亮:试试?横竖不过再添一张退稿条!

我赌气似地将稿子塞进信封,地址写得异常用力,墨迹几乎要透过纸背。信寄走,倒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深潭,连个水花也没见着。县城里的日子,依旧弥漫着尘土的微腥与油茶挥之不去的香气。我几乎要把这茬忘了,如同遗忘一片落在角落的枯叶。

那天晌午,暑气蒸腾,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邮差老赵汗流浃背,自行车铃铛一路叮当乱响,他在我家院门前猛地刹住,探进个脑袋,嗓门儿拔得老高:“大能!武汉来的汇票!”声音炸雷般穿透了午后的闷热。我赤着脚丫子从灶房里冲出来,心跳鼓槌似的撞着胸膛。撕开那薄薄的信封,一张汇款单轻飘飘滑落掌心。“人民币陆佰捌拾元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我揉了揉眼睛,又揉了一遍,没错,六百八十块!那数目赫然纸上,烫得我手心发颤。

邮差小董凑过来,眯着眼念那数字,随即猛地抽了口凉气:“六百八?!啧啧,大能,你这笔杆子当真淬了金!”他啧啧称奇,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灼热。院里那棵老榆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啦啦响,似乎在偷偷议论这笔天上掉下的横财。我攥着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纸片,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这数目,抵得上豫省刊物整整十倍的稿酬!窗根下避暑的几只母鸡,歪着脑袋瞧我那副魂飞天外的模样,咕咕低鸣,仿佛嘲笑我的失态。

汇款单被我放在桌上显眼处,映着窗纸透进的日光,纸面上“680”的数字仿佛也微微发烫。这喜悦没捂热两天,家里的老屋门框便吱吱呀呀响起急促的拍门声。开门一瞧,赫然是《豫南故事》的朱编辑,他倚着辆叮当作响的二八自行车,车把手上挂着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鼓囊囊的。

“哎呀呀,大能!”朱编辑脸上堆满了笑,汗津津的额头上皱纹挤在一处,活像被揉了的面团,“我说什么来着?你那稿子,文字像是咱地里长出的新麦,水灵着呢!就那情节嘛……”他搓着手,指尖泛着微微的汗光,“稍微熟了些,是不是?稍微熟了些!嘿嘿!”他目光越过我肩头,如同觅食的鸟儿,精准地落在我屋内那张摊开的汇款单上。

我心头雪亮,脸上却努力挂着老实人的糊涂:“熟?朱老师,我那可是新鲜割下的麦穗子呀!”我故意露出点乡下人的懵懂,顺手抄起墙角的粪杈,朝茅房走去,“您屋里坐会儿?我先去猪圈清个淤。”

茅房低矮昏暗,老旧的木板门吱呀一声被我带上,一股混合陈旧气息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昏暗中,那张汇款单竟鬼使神差地揣在我裤兜里。我蹲在茅坑沿边上,心里头却翻江倒海,一面是朱编辑那滴水不漏的“熟”字,一面是那张六百八十元的汇款单。

“叮铃铃……”屋里的电话铃声骤然锐利地穿透过来,撕破了短暂的寂静,也扎破了我的思绪。老婆在院中高喊:“大能!朱编辑电话找你!”

茅房里,我捏着那张汇款单,悬而未决的茅坑上,污浊气味将我包围。电话铃声仍在固执地响着,一遍、两遍……像条无形的绳索,紧紧牵扯着。我从兜里摸出那宝贝汇款单,茅坑里浑浊的水面倒映着它模糊的轮廓,也映出我同样模糊不清的脸。朱编辑那带着豫东腔调的“熟”字,带着热气腾腾的烟火气,与汇款单上印刷体冰冷的“680”在脑子里绞作一团。这感觉,如同旱田里一脚踩进淤泥,拔腿都费劲。

电话铃声终于停了。片刻死寂后,它竟又不屈不挠地再次尖叫起来,穿透茅房薄薄的板壁,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猛地吸了口气,混杂着不好气味的气息直冲肺腑。

我提起裤子,捏紧那张薄纸,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午后的阳光白花花地泼洒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客厅里,朱编辑的声音正透过话筒清晰地传出,带着几分催促的焦灼:“……大能同志?”老婆握着听筒,茫然地看着我。

我大步走过去,从老婆手里接过电话,那一瞬间,汇款单被我捏在掌心,硌着皮肤生疼。我对着电话,学着朱编辑方才那滴水不漏的腔调,慢悠悠地开了口:“朱老师?”声音在小小的堂屋里听起来异常清晰,“您的意思我懂喽。您看,这稿子嘛,在您眼里是个‘熟’果子,可在人家那儿,”我故意顿了顿,手指将那张汇款单搓得哗啦轻响,“它偏偏又是个生金的蛋!您说这事儿,邪性不邪性?”汗珠顺着鬓角滑下,痒痒的,但此刻心里反倒像卸下块大石。

电话那头没了声息,只有电流细微的嘶嘶声,仿佛一条看不见的线被骤然绷紧,而后无声地断了。朱编辑沉默片刻,那叹息声隔着电话线也能听出挫败的重量:“……哦,哦,这样啊……”尾音拖得长长的,像片枯萎的叶子,终于无力地飘落在地。随即,听筒里只剩下一串空洞的忙音,“嘟——嘟——嘟——”

傍晚,村东头老榆树的浓荫底下,楚文化馆的小黄跑来串门。他听我讲完这稿子“虎鸡虫杠”般的奇幻旅程,还有最后茅坑边上那通电话,笑得前仰后合,旱烟袋差点拿不稳。

“虎吃鸡,鸡啄虫,虫蛀杠,杠压虎……生生相克,环环相扣,”他抹着笑出的眼泪,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道理倒是个好道理!可轮到你小子这儿,倒成了虫能蛀歪杠,杠也不敢压你这只外来的虎喽!”他那双总眯缝着的眼睛里,却藏着洞察世事的了然光亮,“咱这儿道理是道理,规矩是规矩,可规矩也得喘口气不是?”他慢悠悠吐出一个烟圈,“你那稿子跑到汉口的码头,规矩就悄悄给它开了道缝儿。”

暮色四合,浓稠的暖风裹挟着白日余温拂过面庞。四野虫鸣渐起,唧唧复唧唧。我独自坐在院中,指间夹着半截烟卷,烟头明明灭灭,映照着那张被捏得有些发软的汇款单。桌角那盏老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分地在玻璃罩子里跳跃着,看似柔弱,却执着地驱散着逼近的黑暗。

难道真像小黄说的,我这只豫北乡土的“虫”,阴差阳错竟蛀通了规矩围成的“杠”,还意外遇见了一只待我宽和的“虎”?夜风送来远处河堤上潮湿的气息,也仿佛带来某种秘而不宣的启示:世界这庞大的游戏盘上,看似铁板的规则并非毫无缝隙可钻。一张轻飘飘的汇款单躺在掌心,它似乎无声地告诉我:生而为虫,亦可不惧杠压,甚至去试探规则之外的可能。

我掐灭了烟头,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写满“杠”字的皱巴巴烟盒,对着跳跃的灯火缓缓展开纸面。此刻,那一个个墨渍淋漓的“杠”字,在昏黄的光线下,竟隐隐泛出一种奇异的光泽,仿佛无数沉默的桥梁,在暗处悄然指向远方。

(图片来源于网络)

薛宏新:中共党员,《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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