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克利斯错觉：权力感如何夸大世界政治中的威胁感知
作者：Caleb Pomeroy，多伦多大学政治学系及蒙克全球事务与公共政策学院助理教授，研究兴趣为国际关系中的权力心理学，尤其关注国家权力对人类思想和行为的影响。
来源：Pomeroy C, The Damocles Delusion: The Sense of Power Inflates Threat Perception in World Politic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79, No. 1, 2025, pp. 1-35.
导读
在国际政治中，强大真的意味着更安全吗？一国实力越强，其领导者是否越能保持冷静、理性地看待世界？本文认为恰恰相反，国家越强大，其决策者越可能夸大外部威胁，依赖直觉判断，甚至滑向战略过度反应。
作者提出了“颠倒的第一意象”（the first image reversed）的视角，认为决策者的心理也是权力平衡塑造的结果。换言之，“权力感”——即国家领导人对自身相对实力的主观感知，会显著影响他们如何理解外部世界：更强的权力感激活直觉系统，使人更容易被情绪主导，更不信任他者，更倾向于使用认知捷径。这种心理路径会放大对他国的敌意认知，降低沟通与妥协的意愿，使崛起期国家反而更焦虑、更不安。
这一逻辑也解释了当下许多看似“反常”的战略现象：为何实力占优的国家更倾向于发动先发制人的战争？为何大国对小国采取过度打压？为何中美之间摩擦频仍，却难以回归理性互动？权力感诱发的“达摩克利斯错觉”正在重塑世界政治的威胁感知模式。因此，要避免战略误判，强国决策者或许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实力，而是更多的反思与同理心。
引言
本文挑战了国际关系理论的一个基本假设，即国家物质实力越强，安全感越高。作者在开篇提出核心论点：国家的“权力感”（sense of power）——即对自身相对优势的主观感知——会增加对外部威胁的感知。实力强大的国家更容易依赖直觉思维，放大对外部威胁的评估。该发现有助于理解国际政治中的多个长期困境，如弱国的“不结盟”策略和强国的过度扩张。此外，作者还提出了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崛起中的国家是否比衰落中的国家更容易产生安全焦虑？
实力至上：国际关系中的权力与威胁感知
国际关系学界传统上将威胁定义为“能力”（capability）和“敌对意图”（hostile intent）的结合。一般来说，更强大的国家比弱小的国家更危险，而敌对的意图比友好的意图更具威胁性。虽然许多理论框架引入了文化和身份等额外变量，但主流观点仍在于权力对威胁感知的影响。在这种定义下，物质实力理应增强国家的安全感。现实主义和理性主义普遍认为，国家通过积累军事和经济力量来解决安全困境、平衡威胁和抵御崛起中的国家。在这一逻辑下，“越强大就应越安全”似乎是不证自明的结论。然而，行为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尚未认真考察权力对威胁感知的影响。在这一视角中，威胁的感知终究是决策者脑海中的主观建构，却往往被忽视。
新现实主义将“人性”从权力问题中剥离出来，将国家权力简化为钢铁产量和人口规模等指标。与此相对，古典现实主义者虽同样强调物质能力的重要性，却更为关注人性维度。摩根索认为，武装力量是“构成国家政治力量的最重要的物质因素”，但进一步强调“政治权力实质上是行使权力者和受其行使者之间的心理关系”。斯派克曼亦认为，“权力平衡中，实力均势不会给人以安全感；它没有安全边际。”沃尔弗斯明确表示，“国家在主观意义上的安全感，并不与国家的相对权力地位成正比”。
权力心理学的发展：权力感如何激发直觉思维
权力心理学领域自21世纪初以来迅速发展，但其在行为国际关系（IR）中的应用仍有待探索。心理学界将“权力”界定为对有价值资源的不对称控制，并表明客观权力（如地位、资源）会激活个体的主观权力感，即个体能够控制或影响他人体验、行为和结果的感觉。权力感会启动人类的“趋近-抑制”系统：当人处于权力地位时，趋近动机被激活；而缺乏权力则激活抑制倾向。趋近倾向表现为自我关注和自信，但也可能导致同理心缺失和依赖认知捷径，如启发式和刻板印象。心理学研究通过实验与相关性方法表明，权力感会以可预测的方式改变个体心理，如激活对他人的不信任感。
作者发现，权力感会激活决策过程中的直觉思维机制，表现为对内在直觉、情绪状态与认知捷径的依赖。与权力感相关的直觉思维包括过度自信、过度简化信息和对他人的不信任，这些都可能导致对威胁的过度评估。心理学家提出了两种解释直觉的范式：一种强调情感在理性决策中的基础性作用；另一种将情绪、启发式和直觉纳入“系统1”思维范畴，并将其与注重理性、延迟、分析的“系统2”对立。尽管理论路径不同，但两者都认为：权力越大，越倾向于依赖直觉式思维而非外部信息与反思性思维。
权力心理学对国际关系具有直接启示意义。国家权力感，无论源于静态的相对优势还是动态的崛起趋势，都可能激活一系列会夸大威胁认知的思维路径，如基本归因错误、敌意刻板印象与先入为主的判断。同时，与权力相关的情绪状态（如愤怒、焦虑）以及对他人同理心的缺失，也进一步推动了这种“过度威胁感知”的倾向。相反，弱势地位会激活更深思熟虑的思维模式，促使人们更开放地接受信息、更愿意更新先验信念，从而减少对威胁的过度评估。
国家权力感对世界政治中威胁感知的影响
作者认为，决策者感知到本国相对于特定对象国拥有权力优势时，会激活其对直觉思维机制，进而产生夸大的威胁感知。这种由权力感带来的控制感和影响力，会强化对负面信息的依赖，同时削弱共情和换位思考能力，甚至可能助长“非人化”倾向，从而降低对采取强硬行动的心理门槛。
而当决策者感知到本国处于弱势地位时，则会激活更为审慎、系统性的思考模式。由于弱国在国际体系中对强国行为的依赖性更高，其决策者会更开放、审慎地接收、处理信息，并更愿意根据新信息调整原有信念，从而避免夸大威胁的倾向。
该理论的重要贡献在于其为国际关系学者长期观察到的一系列悖论现象提供了更精确的心理学解释机制。例如，卡尼曼与伦森曾指出，政策制定者存在系统性地高估弱国威胁的“鹰派偏差”，但未能深入解释其认知机制。本文作者则提出，这一偏差的根源正是决策者对本国权力优势的主观感知，而非敌国客观威胁本身。冷战时期，美国决策精英对东南亚若干国家构成“安全威胁”的过度反应，正体现出这一心理机制的运作路径：国家越强大，其主观安全感未必增强，反而更易对较弱行为体产生放大的威胁判断。
跨国调查证据：威胁感知的心理基础
作者采用多方法并行的研究策略，通过跨国调查实验和对俄罗斯精英的调查数据再分析，探究国家权力感与威胁感知间的关系。
首先，研究人员通过在中国和美国进行的实验，操纵受访者对假想国家相对力量的感知，结果一致显示，被设定为强国领导人的受访者更倾向于认为邻国构成威胁。尤其是在中国样本中，权力感显著放大了先前存在的对邻国侵略意图的信念，揭示出直觉思维在其中发挥作用。美国实验则通过更直接的中介检验，证实了权力感会激活“损失厌恶”和“紧迫感”等直觉思维，进而提高威胁感知。
接着，研究人员对2020年俄罗斯精英调查数据进行再分析，发现认为“俄罗斯实力上升”的精英更倾向于将美国、北约和乌克兰视为安全威胁，这一结果进一步验证了权力感与威胁感知的正相关性。
为了更深入地理解权力对威胁的影响，研究人员还将视角转向对历史文本的分析，为后续研究冷战时期美国精英威胁感知提供了数据基础。研究通过多视角的实证数据，有力揭示了权力感如何系统性地塑造国家威胁感知，并强调了直觉思维在这一过程中的关键作用。
冷战时期美国精英的文本证据
作者进而从实证转向文本，通过分析《美国对外关系文件集》（FRUS）中的大量历史文本，验证权力感与威胁感知之间的关系，探讨权力感在美国冷战时期如何影响美国精英对威胁的认知。
研究发现，美国精英在宣示自身实力时，也常常伴随着对威胁的感知。例如，尼克松总统在强调美国实力时，也列举了潜在的危险，如苏联潜艇的威胁。在肯尼迪总统时期，即便评估苏联军事实力相对较弱，报告中仍然强调了苏联在导弹、太空武器等领域的威胁。
为了深入分析，作者运用词嵌入模型（Word Embeddings），通过分析词语在文本中的共现情况，来捕捉隐藏在文本中的主观感知模式。研究人员使用“GloVe”模型，将文本转化为数学向量，并定义了一系列关键词来表征权力感、弱势感和威胁感知。分析结果表明，当文本中出现用于表达权力感的词汇时，与威胁相关的表述（尤其是与“直觉”相关的词汇，如“感觉”、“印象”、“感官”和“直觉”）的使用频率明显提高。这些词语的使用表明，决策者在评估威胁时，更多地依赖直觉而非理性分析。
结论：走向人类政治
本文颠覆了国际关系理论中“权力带来安全”的传统认知，指出权力感可能会放大对威胁的感知。作者提出的“颠倒的第一意象”的观点，挑战了传统由个体心理决定国家行为的假设，认为权力也可能反过来塑造个体心理，从而影响国家行为。
研究对弱势国家和强势国家行为模式的解读极具启发性。弱势国家可能因为领导人感知世界不那么危险而低估威胁；反之，强势国家则可能由于权力感增强，更易产生泛化威胁感知，从而倾向于过度扩张。后“9·11”时代美国对“恐怖主义”的过度反应，以及核国家间持续存在的安全困境，都可能源于权力感的影响。同时，权力感也可能加剧民族主义，使人们对外部群体产生敌视。
作者在政策层面对当今的中美关系提出了警示：美国过度追求权力积累反可能加剧其对中国威胁的主观感知。而采取更具同理心的政策，包括理解中国的关切、体察其国内政治的复杂性，可能比一味强调威慑更有助于缓解紧张与误判。总体而言，本文呼吁国际关系研究应更加关注人类心理的复杂性，正视权力感的认知与情感效应，并在实践中倡导同理心与认知反思，从而推动构建更稳健、可持续的国际秩序。
译者：程雪玲，国政学人编译员，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阿拉伯语系、国际关系学院国际政治方向双学位。
校对丨李佳霖、唐一尧
审核丨李源
排版 | 史轩 张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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