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女,1957年生,现居多伦多。著有《劳燕》《余震》《金山》等。曾获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奖、新浪年度十大好书、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红楼梦世界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文学奖项。
痴人说梦
张翎
近一二十年科技的迅猛发展,在不断打破人类想象力的边界。人形机器人在运动功能和情绪价值两大方面,都有了本质性的突破;人工智能更是渗入了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2023年马斯克Neuralink公司的脑机接口技术(Brain-computer interface),首次运用于人类临床试验,被成功植入一位瘫痪病人的大脑中,通过电脑连接,完成了失去运动机能的肢体所无法实现的任务,比如玩电子游戏,使用社交媒体……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瞎子看见、瘸子行走,将不再是神话故事里的场景。
这样的前景让我感觉无比兴奋,但兴奋之余,也有些隐隐的担忧。假如科技可以轻易读取大脑的运动神经信号,谁能保证它不会侵入人类情感的隐秘空间,获取一个人最私密的、也许永远不会演变为行动的一闪念?或者拦截人类根本无法靠意志操纵的梦境?假如有人截取了这些信号(无论是恶意的黑客,还是植入了脑机接口芯片的其他病人),那么人类的一切想法,就会毫无防护地赤裸裸地展现在公众视野之中,再无隐私可言。想到此,我不寒而栗。《种植记忆》中千色因为害怕梦境被人拦截而不敢入睡的场景,就来自我内心的惶恐。科技给人类带来巨大的利益的同时,也可能制造出同样巨大的潜在危险。就是这种兴奋和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让我萌生了写一部以脑机接口技术为切入口的小说。
碰巧我对记忆这个话题也有着无限的兴趣。我在好几部小说里都探讨了记忆和真相、记忆和梦境、记忆和失忆之间的关系。失忆到底是病理事件还是心理事件?还是披着病理外衣的心理事件?记忆是主观而不可靠的,记忆时时在有意无意地扭曲着现实。也许,失忆是对记忆的强烈失望和本能的抗拒?《种植记忆》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遇,让我可以在记忆的话题之上铺陈一层神经生物学和人工智能的外衣,把几个话题包装在一个躯壳里。
我几乎没读过什么科幻小说,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写一部科幻小说。我的胆气也许来自我对小说这种体裁的认识——科幻小说的本质依旧还是小说。我写过多年小说,人物塑造,情节、结构、节奏和悬念的铺陈,这些元素对我并不陌生。这部小说和以往小说的不同,只不过是在内容上多了一层科技的皮肤。我想让这部痴人说梦似的小说对今天的现实产生某种警示,让其中的人物具有任何小说都应该具备的细节和情绪,让他们通过记忆这个话题产生一些文学作品中常见的理解、误解和冲突。这就是我写《种植记忆》的初衷,尽管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抵达设想中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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