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十六回元春封妃,对已经走下坡路的贾府来说,无疑是一件泼天喜事,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听闻元春封妃后,贾母等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众人之所以如此得意高兴,是因为元春封妃意味着“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贾府还会持续富贵荣华下去,其实作为读者的我们,已经看出端倪,元春封妃不过是贾府最后的回光返照,是败落前的最后一个富贵已极的顶点而已。
虽然阖府上下都面有得意之色,但有一个人不仅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愁闷,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元春一奶同胞的弟弟贾宝玉。
自己的亲姐姐封了贵妃,作为弟弟,贾宝玉应该很高兴甚至手足舞蹈才对,况且元春自幼教他读书识字,姐弟俩一起跟着祖母长大,感情很深,“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但宝玉的反应却是“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
一个富贵少年,他有哪些愁闷呢?这一点原文中可以找到一些对证。
宝玉首先愁闷的一件事就跟秦钟有关。前文秦可卿出殡时,秦钟跟水月庵的尼姑智能儿偷期绻缱,失于调养,回来就生了病,结果智能儿找进城来,被秦钟父亲秦业发现,把智能儿赶走,把秦钟打了一顿,自己却旧病发作一命呜呼,这些变故无疑加重了秦钟病情。
原文:“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我们知道,宝玉跟秦钟之间绝非简单的友谊关系,还有更深层的男男关系,秦钟如今挨了打,死了父亲,又卧病在床,作为至交好友,他自然会跟着难过伤心,因此愁闷可以理解。
他的愁闷是替秦钟的病情而愁,替秦钟与智能儿两人不能终成眷属而愁,因秦钟生病两人不能常常在一起而愁。
其次宝玉的愁闷还跟去苏州迟迟未回的黛玉有关。我们知道,秦可卿死前,林黛玉之父林如海病重,贾琏带着她一起回了姑苏,到宝玉听闻姐姐元春封妃时,还没有回来。
宝黛之间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一桌吃,一床睡,从来没有分开过,黛玉的突然离开,让宝玉的精神生活一下子被抽空,他有些不知所措,黛玉离开时,“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黛玉一去一年多没有消息,宝玉焉得不思念,不愁闷?
他愁没有林妹妹的每一天都该如何度过?他愁林妹妹已经走了一年多,怎么还不回来?何时回来?会不会不回来了?回来后会不会不跟他好了?这些问题日复一日的在宝玉脑海中出现,时间久了,自然就烦闷。
一个秦钟,一个林妹妹,可以说都是宝玉心头最最在意的人,是他的情感所系,是生活中万不可少的两个人,但此时两人都不在他身边,一个抱病在床,一个久去未归,面对姐姐的封妃,让他如何笑得出来呢?
除了秦钟和林黛玉,宝玉的不高兴,还有別的缘故吗?我们来看这样一段评说宝玉不高兴与贾母等人高兴的对比。
原文: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宝玉是真的呆吗?其实我们站在宝玉的角度来看,他不仅不呆,且对元春封妃的不介意与众人兴高采烈相比,宝玉显然要超脱众人许多,甲戌本脂批说:大奇至妙之文,却用宝玉一人连用五“如何”,隐过多少繁华势利等文。试思若不如此,必至种种写到,其死板拮据、琐碎杂乱,何可胜哉?故只借宝玉一人如此一写,省却多少闲文,却有无限烟波。
也就是说,宝玉的毫不介意,视若无睹,恰恰反映了他此时看破世俗生活的真实心理,他不喜欢这些世俗的热闹,带着功名利禄的喧嚣,太过繁华的势利,更不喜欢一切与朝廷有关的人和事,因他本身就无心仕途科举之路,自然会对这仕途最终通向的皇宫大内深感厌恶。
所以,宝玉的愁闷,很可能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替姐姐元春成为家族政治的牺牲品表示不值,他最不喜欢这些,从后文他对宝钗等人劝导的行为的批评言辞中,即可见其思想内涵,他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也就是说,宝玉向来无心功名,淡泊名利,更对女子从政,甚至一心想着进宫封妃,劝男人走仕途等所有行为,是厌恶的,是漠不关心的,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姐姐,他也不关心这些,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内心世界,情感世界,所以当听闻贾琏和黛玉就要回来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
有一首歌唱到:你要往哪走,把我灵魂也带走。这句话用在宝玉对林妹妹身上,再合适不过。有人把她的灵魂带走了,只留下一个躯壳,所以他日日愁闷呢。
作者:夕四少,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