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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擂茶
当代作家
2025-06-16 06:30:18
 #2025新星计划1期# (散文)擂茶
 作者:常涛

    立冬过后,粤东的山风裹着霜气往脖颈里钻。阿婆颤巍巍揭开陶瓮,糯米酿的黄酒还冒着热气,"细伢子,去后屋抱捆茶树枝来,今晌午做擂茶。"我踩着满地油亮的木梓叶往柴房跑,檐角冰棱滴下的水珠砸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光。
     村头老樟树下,几个阿伯正围着火塘烤火。穿靛蓝粗布衫的阿发伯敲着烟杆喊:"等下喝擂茶,莫要抢俺的炒米!"他身旁竹匾里晾着新收的芝麻,黑亮的籽粒在日光下泛着油光。"晓得哩!"挑水的阿嫂应着,扁担上的铁皮桶晃出细碎涟漪,"听俺阿姆讲,咱客家人南迁那会儿,就是靠擂茶充饥。一把野茶,半碗糙米,在砂钵里捣鼓捣鼓,就能顶半天力气。这擂茶啊,可是从西晋'永嘉之乱'就跟着咱老祖宗咯!"
     "何止西晋!"阿发伯往火塘添了块硬柴,火苗"噼啪"窜起,铜烟锅里的火星跟着明灭。"秦始皇修长城,咱客家先祖被征去当苦力,就是用擂茶祛寒。后来五胡乱华、黄巢起义,一路南迁到岭南,砂钵和擂棍从来没离过身。你看族谱里写着,乾隆年间大旱,咱老祖宗用擂茶拌观音土,才熬过灾年。宋朝文天祥抗元路过咱汀州,喝了百姓擂的茶,还留下'一碗擂茶抵千军'的诗句嘞!"他忽然眯起眼,望向祠堂方向,"听你阿婆说,族谱后头夹着张褪色的纸,上面记着文天祥喝过的擂茶方子......那方子用的是山姜配野茶,喝下去浑身都暖烘烘的。"
     阿婆的砂钵摆在八仙桌上,早被岁月磨得发亮。她抓把晒干的紫苏、薄荷丢进去,又添了把自家种的茶叶,竹擂棍捣下去,沙沙声混着草药清香漫开。"细伢子,来搭把手。"阿婆把擂棍递给我,佝偻的背抵着八仙桌沿,"擂茶要顺着一个方向转,就像咱客家人抱团求生的劲儿。听你太婆讲,当年修土楼,几百号人轮班擂茶,砂钵声从早响到晚,比锣鼓还热闹。清朝闹太平天国,村里的后生上战场前,都要喝三大碗擂茶壮胆,说是茶里有祖宗保佑!"她突然停下,用袖口擦了擦擂棍上的茶渍,"你太公临走前,攥着这根擂棍,说看见它就像看见客家人的脊梁......他那时候总说,擂棍在,家就在。"
     正擂着,隔壁的三姑端着一碟炒黄豆闯进来,鬓角还沾着稻草屑。"阿嫂,今个儿咋想起做擂茶?莫不是要讲古?"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凑过来,"我今早去后山,撞见老樟树下的阿公们在说'擂茶救主'的古仔,说是和你家还有点渊源......"阿婆的擂棍顿了顿,浑浊的眼睛亮起来:"你这疯婆子,又听哪个老货嚼舌根?"
     阿婆笑眯了眼,往砂钵里加了把熟花生:"你这馋嘴猫!是该给后生讲讲了。"她往火塘添了块硬柴,火苗"噼啪"窜起,映得墙上的老族谱忽明忽暗,"听老辈人说,南宋末年,咱祖宗从江西翻山越岭来这儿。走到鹰嘴崖时,前有瘴气,后有追兵,是位白发仙翁托梦,教用野茶、芝麻、姜蒜擂成糊糊。喝了这碗茶,病的好了,累的有劲儿,才在这儿扎下根。"
     "还有哩!"三姑突然插话,从兜里掏出枚铜钱,铜绿斑驳的钱眼里系着红绳。"俺阿公留下的老物件,上面刻着'擂茶救主'。说是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在咱客家山里迷了路,又饿又病。"她突然放轻声音,学着老学究的腔调,"那时节啊,皇帝老儿蓬头垢面,像个讨饭的叫花子,正巧撞见你阿婆的太婆在溪边擂茶......"阿婆"噗嗤"笑出声,擂棍点了点三姑:"就你会编!不过老辈人倒是说,皇帝喝了茶,问这是啥神药,太婆回他'此乃客家百姓活命汤'。后来宫里还传出来,说御膳房照着咱擂茶的法子,做了道'八宝茶'呢。"
      砂钵里的食材渐渐化作墨绿色的膏状,阿婆舀起一勺,琥珀色的茶油浇上去,香气顿时浓得化不开。"这擂茶啊,学问深着哩。"她往茶膏里冲入滚水,白雾腾起时撒上炒米,"茶叶提神,芝麻养人,姜蒜驱寒,配上炒米、花生,既是茶,又是饭。以前谁家娶亲,头天晚上要擂'新人茶',用九十九种料,寓意长长久久;添丁了要擂'红蛋茶',茶汤染红,分送全村报喜。抗战时期,咱村的妇女们就是擂着茶,给前线送情报、救伤员!"她忽然用擂棍敲了敲砂钵,"你阿爸小时候,总爱偷偷抓炒米,被我追着满村跑......有一回他把炒米全撒进砂钵,气得我三天没理他。"
     说话间,堂屋门槛被踢得"咚咚"响。隔壁阿旺叔扛着锄头闯进来,裤脚还沾着泥,肩头搭的毛巾结着盐霜。"老远就闻见香味!阿嫂,快给俺盛碗浓茶,今早在田里挖水渠,累得骨头都散架咯!"阿婆笑着递过粗瓷碗,往碗底多塞了把炒黄豆:"晓得你爱浓茶!特意多放了把苦丁。你阿爸当年修水库,也是靠这浓茶顶着,有回累晕在工地上,灌了三大碗擂茶才醒转来。听老一辈说,抗美援朝时,咱客家的志愿兵还把擂茶方子教给朝鲜老乡呢!他们喝完直竖着大拇指喊'马西达'!"阿旺叔接过碗,喉结上下滚动,"咕咚"灌下一大口,突然呛得直咳嗽:"够劲!这茶一下肚,比喝三碗米酒还舒坦!"
     三姑突然压低声音:"你们听说没?上月隔壁村的阿贵,在深圳开了家客家擂茶馆。那些城里人喝了直喊'神奇',说比咖啡还提神!"阿发伯磕了磕烟杆,烟锅里的灰簌簌落在火塘边。"这有啥稀奇?咱擂茶可是祖宗传了八辈子的宝贝。想当年,你阿公去南洋做工,扁担两头挑着砂钵和茶叶,说是闻到擂茶香,就像回了家。抗战时候,南洋的客家华侨还用擂茶救过抗日伤员哩!现在啊,连外国留学生都来咱村学擂茶,说是要把这'东方神饮'带回老家!"他忽然沉默,用烟杆拨弄着火炭,"可惜你阿公到死,都没能再喝上一口家乡的擂茶......他在印尼临终前,还念叨着要喝一碗用砂钵擂的茶。"
     这时,门外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三姑家的小孙女丫丫带着几个玩伴冲了进来,手里举着用树枝和野花扎成的"擂棍"。"阿太!我们也要擂茶!"孩子们围着砂钵蹦蹦跳跳,把采来的野花往钵里放。阿婆笑着刮了刮丫丫的鼻子:"小捣蛋鬼,擂茶可不是过家家!这野花可不能吃。"但眼里满是宠溺,顺手抓了把炒米分给他们。
     "奶奶,我在抖音上看到有人把擂茶做成奶茶!"丫丫突然说,"还加了珍珠和奶盖,可好看了!"阿发伯皱起眉头:"胡闹!擂茶哪能这么糟蹋?"但一旁正在读大学的堂哥却接过话茬:"叔公,这其实是创新。我们学校的客家社团,把擂茶和西式烘焙结合,做出来的擂茶曲奇在校园里可受欢迎了。去年还拿了全省大学生创业大赛银奖呢!现在每个月能卖出两千多盒,订单都排到香港去了。"
     正说着,院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村里的擂茶非遗传承人陈师傅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木盒。"听说在做擂茶,我来凑个热闹。"他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不同等级的茶叶和香料,"你们看,这是按古法炮制的十二味香料,擂茶想要正宗,选材和配比最是讲究。就说这紫苏,得是端午时节采的,药效才足。"陈师傅轻抚着砂钵,"现在年轻人爱创新是好事,但老底子的东西不能丢。上个月县里办擂茶大赛,有个娃娃用破壁机做擂茶,虽然快,可总少了那份用擂棍捣出来的香气。"
     "陈师傅,我在手机上刷到江西客家的擂茶,和咱们的不一样呢!"堂哥突然开口,翻出一段视频,"他们放的是青豆、玉米,喝起来带点甜味,听说还会配艾米粿。"阿发伯凑过去瞅了瞅,"台湾的客家擂茶也特别,加了桂圆、红枣,说是早年下南洋的祖辈为了补身子改良的。我听去泰国的老表讲,那边的客家擂茶还会放香茅和椰丝,喝起来带着南洋的味道。"陈师傅点点头:"各地擂茶看着不同,可骨子里都是客家人的生存智慧。"他从口袋掏出张报纸,"上个月非遗申报数据出来了,现在全国客家擂茶传承人有237位,比五年前多了近一倍,产业规模也突破了12个亿。光是我们县,就有三家擂茶企业上了央视的《舌尖上的中国》。"
     火塘里的木柴爆出火星,阿婆往我碗里添了勺炒米。金黄的米粒在茶汤里沉浮。"细伢子,你在城里教书,莫要忘了这碗茶。"她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着我,指甲缝里还沾着擂茶的绿意,"当年你太公跟着大伙修土楼,累倒在工地上。是喝了擂茶才缓过劲儿来,嘴里还念叨着'擂茶不倒,客家不亡'。如今村里办文化节,擂茶比赛可是头等大事,连隔壁县的老表都来较量手艺!上个月广州来了个考察团,说要把咱们的擂茶工艺申遗,和福建的乌龙茶、云南的普洱茶一块儿比一比。"她突然起身,从神龛上取下个蓝布包,"这是你阿爸走时带的擂茶粉,说是在城里想老家了,就冲一碗......他每次打电话,都要问家里的茶树长得好不好。"
     傍晚时,村里的人陆陆续续聚到我家。八仙桌拼成大长桌,二十几个粗瓷碗盛满擂茶。阿发伯讲起"擂茶退匪"的传说:清朝年间,土匪围村,村民们擂了百斤茶叶,在茶汤里掺上草药。假意请土匪喝茶,喝得他们上吐下泻,不战而退。"那砂钵啊,"阿发伯拍着桌沿,烟杆在掌心敲得"砰砰"响,"比刀枪还管用!还有哩,光绪年间瘟疫横行,多亏擂茶里加了艾草、金银花,救了全村人性命。现在县里的博物馆,还摆着当年救瘟疫的擂茶药方!上个月有个外国教授来看,说这药方里的药理,和现代的抗病毒研究不谋而合。"他忽然哽咽,抹了把脸,"那年我阿娘......就是喝了擂茶,才......" 
    月光爬上窗棂时,茶碗碰撞声混着笑声飘出屋。三姑的小孙子举着碗追着问:"阿太,为啥擂茶里要放那么多东西?"阿婆摸着孩子的头,眼里闪着光,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霜。"因为咱客家人的日子,就像这擂茶——酸甜苦辣,都要搅和在一起,才够味。就像当年下南洋的先辈,揣着擂茶粉,在异国他乡建起唐人街。现在每年清明,海外的客家游子回来祭祖,第一碗茶,必定是擂茶!去年美国的客家同乡会,还专门派代表来学擂茶,说要把这手艺传给第三代、第四代。"她忽然望向祠堂方向,那里亮着几盏长明灯,"明早,你和我去给太公上柱香,带上新擂的茶......对了,得用他留下的那个老砂钵擂,才够诚心。"
     夜深了,我帮阿婆收拾碗筷。砂钵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茶香,擂棍靠在墙边,像支饱蘸岁月的笔。阿婆望着星空,喃喃道:"你看那北斗星,咱祖宗就是跟着它一路南迁。如今星子还是那些星子,擂茶的法子,也得一代代传下去。从魏晋南北朝到如今,这砂钵里擂的,不只是茶叶芝麻,更是咱客家的魂啊。"祠堂方向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锁呐声,阿婆耳朵一动:"是老陈家的小子考上北大了,明儿他家准要擂'状元茶',到时候你可不许躲懒!"她转身时,我看见她偷偷抹了把眼睛,灯的光晕里,她的影子在墙上微微颤动。
     手机突然震动,远在加拿大的表哥发来消息,附了张照片:他在唐人街开的擂茶馆里,金发碧眼的顾客捧着印有客家围龙屋图案的擂茶碗,竖起大拇指。照片下方写着:"老祖宗的味道,在这里香得很!上个月省里来个考察团,说这是文化出海的好例子。" 窗外的山风依旧呼啸,可这碗擂茶的香气,早已飘过万水千山,在世界的每个角落,续着客家人的血脉与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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