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月亮
1.
月光是古老的篆刻师。
它用银质的刻刀，在城墙的砖石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
那些被千万手掌摩挲过的凸起，在月色里显出一种温润的疲惫。
我抚摸过一块唐时的砖。
月光从垛口斜切下来，在砖面投下菱形的光斑。
砖缝里的苔藓微微发亮，藏着未出唇的秘语。
月光在这里徘徊了一千二百年，把战火的焦黑、商旅的汗渍、诗人的醉墨，都酿成了青灰色的包浆。
城墙的影子横卧如龙。
月光在龙鳞般的瓦当上游动，忽然停驻在一处残缺的兽首上——那兽嘴微张，含着一枚浑圆的月亮。
2.
她的铜镜摆在窗台上。
月光先落在镜钮的缠枝纹上，再漫过模糊的镜面。
镜中浮现的脸，与开元年间某个梳晚妆的女子重叠。
她拔下簪子，长发垂落如夜色。
铜镜右下角有个不易察觉的凹陷——那是某次争吵后摔的。
月光填补着这个缺口，像填补所有婚姻里沉默的裂缝。
更鼓传来时，镜中的月光突然晃动。
窗外并无风，或许是千年前那个女子轻轻叹息时，呼出的气息穿过了时间。
3.
大雁塔的檐角挑着月亮。
铜铃在月光中渐渐冷却，却比白天更易颤动。
晚课结束后的某个瞬间，所有铃铛同时噤声，等待第一缕月光爬上经卷的扉页。
玄奘当年带回来的贝叶经，在藏经阁最深处泛着微蓝。
月光透过棂窗的格子，在经页上印出奇特的阴影——像骆驼队走过沙漠留下的足迹。
子时，风突然大作。
七层檐角的五十四只铜铃齐鸣，月光被震碎成无数银鱼，在石碑的刻痕间游动。
某个僧侣抬头，看见初唐的月亮正挂在今日的飞檐之间。
3.
酒杯在曲江水面漂着。
月光先浸透釉色，再渗入残酒。
捞起杯子时，指尖触到杯底浅浅的刻痕——"天宝三载杜子美醉书"。
对岸的灯笼把倒影拉得很长。
某个瞬间，灯笼的倒影与月影交织，在水面拼出半阙《清平调》。
芦苇丛中惊起的白鹭，翅尖扫碎了水中的长安。
我们沉默地传递酒壶。
月光在壶口形成小小的漩涡，每一轮痛饮，都咽下某个朝代未写完的诗句。
5.
子时的月光有棉布的质地。
它铺在井台上，被吊桶的绳索勒出细痕。
邻家的捣衣声穿过月光传来，一声，又一声，像心跳般准时。
我数着这些声响。
第三十七下时，东市馎饦店的伙计开始卸门板；第一百零五下，平康坊的琵琶换了慢板；第两百下，更夫咳嗽着绕过积水的小坑。
所有声响都在月光里漂浮。
宫墙内的笙箫，坊间的絮语，守夜人的哈欠，组成巨大的织机。
月光是穿梭其间的银梭，把长安的夜晚织成完整的锦缎。
天快亮时，捣衣声停了。
月亮悬在西市旗杆顶端，像一枚即将脱落的铜钱。
唯有井台边的青石，记得月光曾在此处，浣洗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