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至味是清欢

      元丰七年冬，苏轼自黄州迁汝州，途经泗州，与友人刘倩叔游南山。山间细雨斜风，疏柳淡烟，午时一盏浮雪沫的清茶，一碟蓼芽蒿笋的春盘，竟催生了那千古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这五个字如一滴墨落入水中，徐徐晕开，洇透了东坡跌宕的一生，也映照着千年后无数困顿灵魂的归途。

       清欢二字，并非避世隐遁的消极，而是烈火淬炼后的澄明。当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勾勒东坡形象时，特别点出这位“秉性难改的乐天派”如何在黄州的泥泞中开辟东坡，自称“东坡居士”，于困顿中发明“东坡肉”，在荒芜中酿出诗意。他贬谪黄州，却在此迎来创作的巅峰；流放惠州，竟高歌“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垂老投荒儋州，依然在“食无肉，病无药”的绝境里种下文化的火种。人生的苦酒，被他酿成了清冽的甘泉。

      宦海的惊涛骇浪未能吞噬他，反倒冲刷出灵魂的晶莹质地。乌台诗案后，苏轼贬至黄州。春日与友游沙湖，忽遇骤雨，同行皆狼狈，唯他竹杖芒鞋，徐行吟啸：“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风雨终歇时，他回望来路萧瑟，写下“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七个字，是穿越风暴后的心灵晴空——非麻木，非妥协，而是一种对命运的全然接纳。人世间的荣辱得失，终如穿林风雨，来时喧嚣，去时无痕。

       东坡的清欢，扎根于对人间烟火的深情凝视。他啜饮的“雪沫乳花浮午盏”，咀嚼的“蓼茸蒿笋”，不过是山野间最朴素的茶蔬。可正是在这素淡滋味中，他品出了至味。在黄州，因猪肉价贱，他慢火煨炖，创出“东坡肉”，戏作打油诗记之；在惠州，他自酿橘酒松醪，笑称“有酒学仙，无酒学佛”。寻常饭蔬经他点化，皆成生命欢愉的仪式。

       这份清欢亦流淌在人与人之间温暖的羁绊。发妻王弗早逝，他在坟前植松三千，十年后“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泣血之词仍令山河同悲；继室王闰之伴他辗转飘零，在乌台诗案的至暗时刻守护灯盏；王朝云随他远谪岭南，一曲“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唯有她懂得词中深藏的孤寂。君子之交亦是他清欢的源泉——与弟苏辙“千里共婵娟”的遥念，与佛印禅师的机锋妙语，皆成为滋养他精神的清泉。

       今日重读东坡，方知“清欢”非隐者专利。林语堂笔下的东坡之所以不朽，恰在于他从未真正逃离尘世。为官徐州，黄河溃堤，他身先士卒筑堤抗洪；守杭州，疏浚西湖，留下苏堤春晓；晚年谪居海南，仍向黎族百姓传授耕读之道。他的清欢，是入世者的清醒——在庙堂则兼济天下，处江湖则安贫乐道。所谓“有味”，是穿透浮华后对生活本真的挚爱；所谓“清欢”，是历经沧桑依然保持赤子般感知微末之美的能力。

       夜读《苏东坡传》至深处，忽觉满室生辉。东坡的身影穿越千年风雨，芒鞋竹杖，踏歌而来。他袖中有赤壁的月光，衣襟沾着岭南的荔枝香，眉间凝着淮水的烟雨。他笑问：可愿共饮一杯？杯中无酒，唯有南山那盏浮着雪沫的清茶，澄澈见底。

       人生逆旅中，他舀起一瓢浊水，  

       以诗心沉淀，以笑涡摇荡，  

       竟滤出明月般的清明。  

       舌尖漾开的，  

       是苦难酿成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