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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蔚蓝:春江花月夜
向度文化
2024-09-01 07:00:00



喜欢古典时代的春字。真佩服那位写下这第一个汉字的先哲,他一定是位懂得大地生命奥秘的人。那日,他行走在上古空旷荒凉的原野里,天穹地远,满眼是萧条的西风,他却敏锐地从泥土里捕捉到春天的气息。他不禁深情地写下“芚”,心间蕴满温暖的诗意。上面是“草”字头,大地平旷,草木春时生长;下面是“屯”字,似草木破土而出。

仿佛时光从未逝去,那位写下这个“芚”字的先贤刚刚走远,一切与古典时代并没有什么不同。在那时,江村的某一个黄昏或者清晓,偶尔落下几缕雨丝,阵阵南风倏忽从远野里吹来了,飘动起你单薄的衣衫,寒凉里蕴着倏忽不见踪迹的暖色,而天宇间还摇曳着铅灰色的云朵,让人莫名惆怅,浮动起流云一样的往事。

几乎一夜之间,江村冬日苍黄的原野,有了清浅的绿意。枯草丛中,芦苇、芭茅草这些植物的新芽已迫不及待地钻出了地面,那个古典时代的汉字又在这里复活。最明显的是江畔丛生的野杨树,灰褐的枝蔓上缀满了鹅黄色的新芽,远看犹如一团团飘落在河畔的绿云。

天空同冬日一样的阴沉,却渐渐明亮起来,色彩也更丰富起来,而不是单一的铅灰色,灰色的云块夹杂着白云,也有橘黄色的花边,运气好的时候,会显露出一片不规则的蔚蓝底色。苍穹之下乡野是宁静的,村落、田野、河流、树林静默不言,与大地融为一体。偶有几声犬吠,从村庄南边可以传到北边。你还听见了鸟鸣,当然还是留鸟麻雀的鸣声。与冬日麻雀聒噪的叫声相比,春日里的鸣声有了清澈的水色,你的心不禁也湿润起来,毕竟春天已来到了。

江,单个字是空洞而裸露的,甚至有点寂寞。一条灰色的流水,从苍茫之地而来,流过荒芜的河岸。那个造字的古人,身披寒衣,在冬日的旷野里,面对无尽的流水,穷极思绪,最后只能给这个字体加上三点水,但至多也只泛起点黯淡的波光。但汉字却是丰饶的,单薄的、木然的“江”字,给它遇上了春,顷刻间摇曳多姿起来,若深锁春闺的妇人,邂逅那个心中的爱人,一霎间,爱情使她明丽动人。江因有了春的摇曳,一江死水便灵动韵致起来。春因有了江的润泽,平旷之野便风姿绰约起来。

这江,不是九曲黄河之水天上来,不是长河落日圆,亦不是月涌大江流,却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迤逦在江村的春色里。闭上眼,想象着这样一幅图画:天空刚从冬日的阴郁里苏醒过来,明亮无垠。早春的新绿在原野里泛滥,流向天涯。蓦然,一江春水从河湾深处蜿蜒而来,春来江水绿如蓝。

这是早春时节,江村的雨水虽并不丰盈,但流水还保持着清澈之姿。与冬日深蓝的江水不同,也与秋日江水的蔚蓝有别,春江之水,在晶蓝之外,比秋冬的水色多了明艳。岸畔返青的草木,倒映着,让河水有了绿玛瑙一样的碧色,间杂着花朵的斑斓。韦庄就说过,“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而春日江村繁复云朵的明亮远空,映衬在江面上,显现出一种奇妙的光影。江水平滑如镜,滚滚东流。偶有孤帆远影碧空尽,给人一种无尽的愁绪与向往。真想有这样一种冲动,从此抛却人间俗事,不如乘一叶轻舟,随流水飘往不可知的地方去。

春天因绿色而盈然,江水因春天的底色而清澈,却少了点缀。这点缀就是江村春天漫野之花。没有花朵的春江是多么寂寞,绿海在大地上无声地蔓延,江水静静地流,无声无息。单在江村的春野,就有那么多的花。那么多,繁复多姿得让人沉醉。从早春的南风开到暮春子规远行的歌声里去,从春山的泡桐树巅次第至紫云英星辰一样的梦境里来。桃花、杏花、梨花是属于院落的,一株或几株静静开放在窗畔,寂寞着江村流水一样的岁月。紫桐、苦楝盛放在村野,适合盛放远行人的春愁。月季、金银花纤长的藤蔓缠满槿篱,葳蕤着田园诗情。婆婆纳、紫花地丁星星一样闪烁的幽微花朵,属于草野间那些卑微的生灵。天宇广阔,春野无垠,江水浩荡,当然还有漫野的芥花。与之相比,桃花、杏花太纤弱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而楝花、漫野的紫云英色泽太幽深了,月色之下,与夜影浑然一体。唯有芥花才是属于春江的,与春江的浩荡相得益彰。“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在江村的早春三月,大地无处不在的翠绿,交给了一江春水,也交给了从天涯漫延到江畔的金色菜花。这里天空是蔚蓝的,江水是碧蓝的,春野却是黄绿相间的斑斓,因金色繁花的点缀,春天声势浩大又壮阔。

古人也比我们更懂得审美,“月”字若半枚月亮,犹抱琵琶半遮面,却比满月更有情致,有一种残缺的自然之美。几千年过去了,“月”字还保存着古典时代的模样。在我书写下这个“月”字的时候,仿佛我的窗下,“咣当”刚刚从天宇间落下一枚月亮,被我无意从河水间拾起,湿淋淋的,又随手嵌入到这里当作一个字符,还散发着月色的清辉与古老光阴里的温度。

那时的春江,还是古画里的模样,宁静悠远,遍地长满诗行。蔚蓝的天宇,浮着几朵白云,白云下是绿色的原野,劳作着牧歌里的农人与牛羊,间杂着星辰一样的花朵。低矮的屋舍,灰色生满青苔的瓦片上爬满忧伤的藤蔓,布谷鸟的歌声在云朵之外。春江上,一艘或几艘云朵一样的帆船,仿佛是流水的梦幻,从天际驶来,又驶往云烟的深处,不见了踪迹。这时候,总在午后的某个时辰,上弦月如一枚夕颜花开放在春江上,静寂得仿佛能聆听到花开的声音,会让人忘却忧伤。

渐渐地,夕阳沉入了江水,江村弥漫着柴禾的馨香。晚风里,蓝色炊烟如河流一样升起,群鸟鸣唱着栖息树丛,农人们扛着犁锄,牛哞的声音回荡在渐渐升起的薄雾间。春江的月亮开始熠熠生辉,明亮洁白。春江的白昼是属于阳光,属于色彩与鸟鸣的,而月色之下的春江,恍若梦境。春野的草木与花朵隐去了鲜艳的色泽,显现出黯淡的幽光,吐露着苍色的芬芳,花影摇曳,显现出丰腴的骨骼与灵魂。天宇呈现出乌蓝的底色,月亮如花朵盛开,熠熠生辉,开放在江村的每个角落。或是一角古旧的檐头,明亮着乡村寂静的岁月。或是停驻在一扇斑驳的轩窗,装饰着梦境。或如春江上一朵巨大的荷莲,清水出芙蓉,银色的水波,恍若流淌着的是遗落人间的白色落英。

夜的大篆写法,古拙而鲜活。一个人归来,行走在苍茫的夜空里,那么寂静,那么孤单,几千前过去了,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个古老夜晚的清寒。幸好,还有清冷的月光陪伴着他,照亮着几千年前荆棘丛生的归途。莫名的,却有温暖,月光的尽头,还有一个等待他的故乡,可以抚慰一颗漂泊的心。

江村的夜有着属于夜晚的一切优美与品德。白昼早已隐去,月色已归东山。一些事物隐藏着,一些事物浩荡着。天宇乌蓝,广袤无垠,漫天的星斗,恍若大海上闪烁的微光。村庄宁静,田野宁静,江水宁静,整个春江遁入一场没有尽头的长梦里。鸟鸣终于沉寂,虫鸣却如潮水涌起,从草木间漫延至春江的深处。还有蛙的歌唱,在江畔升起。更多的是春江之水的声音,那么轻,那么静,轻轻拍击着堤岸,发出阵阵悦耳的呓语,仿佛歌唱,又仿佛在对你低低倾诉,聆听着,会让人心头浮起多少苍茫的往事。

江畔的草木,露珠也开始凝结,先在肥厚的木叶上蕴上一层湿气,越来越润湿,在叶端终成一枚枚露珠,在黯淡的星光下,闪闪发亮,与流水的波光相互映照。更多的是风,仿佛那时的江村有吹不完的晚风,吹来又吹去,老去的是人间的日月。春野摇曳草木的水波,江水闪烁渺茫的星光,让人分不清哪里是草野,哪里是春江,大地仿佛都漫漶着无垠的波涛。

现在的夜晚还叫夜晚,却没有星光,乌蓝的天宇,也没有虫鸣在晚风里歌唱。仿佛一个隐喻,如同古典时代的那个“夜”字,失去了月亮。当然,我们也没有那个造字的古人幸运,还有一个在月色里等待他的温暖故乡。


作者简介:蔚蓝,原名王叙乐,安徽桐城人,现居江西彭泽。车间生产工人、田野观察者。文字散见《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西部》《雨花》《延河》《野草》《绿洲》《安徽文学》《当代人》等多家纯文学期刊。散文入选《2023散文海外版精选集》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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