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渠四句在现代社会的“冷遇”：文化基因与时代语境的碰撞
作者：南振民
引言
北宋大儒张载提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自诞生之日起便成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精神境界的最高宣言。这四句话以磅礴的气势勾勒出士大夫阶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蓝图，在千年间激励无数仁人志士投身于文化传承与社会建设。然而，步入现代社会，这一曾被奉为圭臬的价值准则却逐渐陷入传播困境：在网络舆论场中，它常被调侃为“不接地气”的空谈；在学术讨论里，也屡遭“封建残余”的质疑。这种古今价值认知的巨大反差，折射出传统儒家精神在现代性语境下遭遇的深层困境。本文将从时代局限性、知识分子角色转变、价值观多元化以及学术批判四个维度，深入剖析横渠四句在当代遇冷的内在逻辑，试图揭示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的复杂张力。
一、时代局限性：封建语境与现代文明的结构性矛盾
（一）政治体制的根本性变革
横渠四句诞生于北宋的封建官僚体制下，其“为天地立心”的核心在于构建符合儒家伦理的社会秩序。在封建时代，皇权被视为“天命”的具象化体现，知识分子通过“立心”实质上是为封建统治寻找合法性依据。张载主张的“民胞物与”思想，虽然蕴含着朴素的人文关怀，但其最终落脚点仍是维护以宗法等级为基础的社会稳定。
反观现代社会，政治文明已实现从“家天下”到民主共和的根本性转变。人民主权原则取代了君权神授，社会治理强调法治精神与公民参与。在这种背景下，横渠四句中隐含的“代圣人立言”思维，与现代政治文明强调的平等、民主理念形成直接冲突。例如，“为生民立命”的表述暗含着知识分子对民众的俯视视角，这与现代公民社会倡导的个体自主性、权利平等理念格格不入。
（二）经济基础的颠覆性转型
北宋时期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生产方式，决定了社会价值体系对“士农工商”等级秩序的维护。横渠四句中“为往圣继绝学”的诉求，本质上服务于农业文明下的文化传承需求，其目的在于培养符合儒家规范的治世人才。然而，现代工业文明与信息时代的来临，使知识生产和传播模式发生了革命性变化。知识经济时代，创新能力与技术应用成为社会发展的核心驱动力，传统经史子集的学术体系已无法完全回应现代社会的复杂问题。
例如，人工智能、基因编辑等新兴技术带来的伦理挑战，在传统儒家经典中难觅现成答案。横渠四句所代表的文化传承模式，在现代学科专业化、知识碎片化的背景下，显得过于笼统和模糊，难以指导具体的实践创新。
（三）文化生态的断裂与重构
传统儒家文化的生存土壤是宗法社会与科举制度，二者共同构建起“学而优则仕”的价值闭环。横渠四句正是在这种文化生态中，成为知识分子实现人生价值的行动纲领。但随着科举制的废除和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传统文化的传承链条出现断裂。现代教育体系引入西方分科治学模式，导致传统“通才式”知识结构被解构。
在消费主义盛行的当代社会，文化传播呈现出娱乐化、快餐化特征。横渠四句蕴含的宏大叙事，与当下追求即时满足、个人主义的文化氛围形成鲜明对比。例如，短视频平台上“成功学”“躺平学”等碎片化观念更受追捧，而需要深度思考和长期践行的儒家精神则显得曲高和寡。
二、知识分子角色嬗变：从“精神导师”到“专业从业者”
（一）精英话语权的消解
在传统社会，“士”阶层作为文化传承的主体，享有对价值判断的垄断权。“为天地立心”的表述，暗含着知识分子作为“道统”代言人的自我定位。他们通过修齐治平的实践，将儒家伦理转化为社会共识。但在现代社会，随着教育普及和信息民主化，知识传播的门槛大幅降低。普通民众通过互联网获得海量信息，具备了独立思考和价值判断的能力。
这种变化导致知识分子的精英话语权被严重稀释。例如，在公共事件讨论中，网络意见领袖、自媒体创作者等新兴群体与传统知识分子共同争夺话语权。横渠四句所代表的“代民立命”思维，在强调个体权利的时代，显得既傲慢又缺乏现实基础。
（二）职业分工的专业化
现代社会的显著特征之一是职业分工的精细化。传统知识分子追求“立德立言立功”的综合价值，而现代学者、官员、技术人员等群体则形成高度专业化的职业体系。横渠四句提出的“为万世开太平”的目标，在现代治理体系中需要通过政治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等多领域协作才能实现。
例如，现代社会的公共政策制定需要严谨的数据分析和科学论证，而非单纯的道德理想。传统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宏大抱负，在专业分工的现实面前，显得缺乏可操作性。这种角色定位的错位，使得横渠四句难以获得现代职业群体的情感共鸣。
（三）公共参与模式的转型
传统知识分子通过科举入仕实现政治抱负，其公共参与具有明显的体制依附性。而现代社会的公民政治参与渠道更加多元，除了体制内途径，还包括社会组织、网络舆论等方式。在这种背景下，横渠四句中隐含的“学而优则仕”思维，已无法涵盖现代公共参与的丰富形态。
例如，环保志愿者、公益律师等群体通过非体制化方式推动社会进步，这种新型公共参与模式更强调个体的自主选择和组织协作。横渠四句所代表的传统精英意识，与现代公民社会的自主参与精神存在本质差异。
三、价值观多元化：现代性语境下的价值冲突
（一）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张力
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之一是个人主义的崛起，强调个体自由、权利平等和自我实现。而横渠四句体现的儒家精神本质上是集体主义导向，要求个体将社会价值置于个人利益之上。例如，“为生民立命”的表述，暗含着个体对群体责任的无条件服从，这与现代社会追求的个人价值最大化形成冲突。
在消费文化盛行的当下，年轻人更倾向于追求个性化的生活方式和职业选择。横渠四句所倡导的“为万世开太平”的宏大目标，在注重个人体验的当代青年看来，可能意味着对个人自由的束缚。这种价值取向的差异，使得横渠四句在年轻群体中难以引发共鸣。
（二）理性主义与道德理想主义的碰撞
现代社会的运行逻辑建立在理性主义基础之上，强调实证研究、逻辑推理和制度设计。而横渠四句蕴含的儒家精神更注重道德理想主义，依赖个体的德性修养和精神境界提升。例如，“为天地立心”的主张，更多是一种形而上的道德追求，缺乏现代科学意义上的可验证性。
在社会治理领域，现代政策制定更依赖大数据分析和成本效益评估，而非单纯的道德感召。这种思维方式的差异，使得横渠四句在解决现实问题时显得力不从心。例如，面对气候变化等全球性挑战，仅有道德理想无法替代具体的技术方案和国际合作机制。
（三）多元文化的价值竞争
全球化时代，多元文化的交流与碰撞打破了单一价值体系的垄断地位。除了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传播，后现代主义、女权主义、生态主义等新兴思潮不断冲击传统价值观念。横渠四句所代表的儒家伦理，在多元文化的竞争中面临认同危机。
例如，在性别平等议题上，传统儒家“三纲五常”中的性别观念常被诟病为性别歧视。这种文化观念的冲突，使得横渠四句在当代社会的价值传播中遭遇重重阻力。年轻一代在接受多元文化教育后，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性审视也日益增强。
四、学术批判：理想主义光环下的现实困境
（一）实践路径的模糊性
横渠四句虽然展现了崇高的价值理想，但缺乏具体的实践指导方案。例如，“为天地立心”的表述过于抽象，难以转化为可操作的文化建设策略；“为万世开太平”的目标缺乏阶段性规划，容易沦为空洞的口号。这种理论与实践的脱节，使得横渠四句在现代社会难以落地生根。
相比之下，现代社会科学理论强调可复制的方法论和量化评估标准。例如，公共管理领域的“新公共服务理论”，通过明确的原则和操作流程指导政府改革。横渠四句的模糊性，使其在解决现实问题时缺乏竞争力。
（二）历史局限性的再审视
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学者们对横渠四句的历史局限性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例如，有观点认为，“为往圣继绝学”的主张在客观上强化了文化保守主义，限制了学术创新。在现代学术语境下，对传统文化的继承更强调批判性转化，而非简单的传承延续。
此外，横渠四句中隐含的等级观念和男权意识，也受到当代学术研究的批判。例如，“为生民立命”的表述中，“立命”主体与客体的不对等关系，与现代人权观念存在根本性冲突。这种学术反思削弱了横渠四句在知识界的权威性。
（三）意识形态的工具化质疑
在历史上，横渠四句曾被不同政治势力用作意识形态工具。例如，明清统治者将儒家思想官方化，使其成为维护统治的工具。这种历史记忆使得现代学者对传统文化的价值传播保持警惕。一些观点认为，过分宣扬横渠四句可能导致文化保守主义的回潮，甚至被别有用心者利用。
在当代社会，意识形态的多元化和民主化趋势要求价值传播更加注重个体的自主选择。横渠四句如果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进行传播，容易引发公众的逆反心理，加剧其接受障碍。
结语
横渠四句在现代社会的“冷遇”，本质上是传统儒家精神与现代性碰撞的缩影。这种价值认知的断裂，既源于社会结构的深刻变革，也反映了文化传承方式的根本性转变。然而，对横渠四句的反思并不意味着对其价值的全盘否定。其蕴含的人文关怀、社会责任感和文化使命感，依然是人类文明的宝贵财富。
在全球化与现代化的浪潮中，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成为必然选择。对于横渠四句，我们需要以更开放的心态进行重新诠释：剥离其封建时代的特殊语境，提炼其中超越时空的精神内核。例如，“为天地立心”可转化为对生态伦理的探索，“为生民立命”可与现代公民教育相结合。通过这种方式，古老的儒家智慧才能在现代社会焕发新生，真正实现传统与现代的有机融合。毕竟，人类对美好价值的追求永无止境，横渠四句所代表的精神理想，依然值得我们在新时代语境下进行创造性的传承与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