垭门关,夫大块之气,钟于深峦;烟霞之骨,养于幽涧。余尝穿筒靴、提竹篓,循放牛之径,入云起之冈,拣枞菌于枞阴之下。其时晨雾未散,露凝草尖,松针筛日,碎金满地;苔衣漫石,滑不留趾,偶惊山雀,扑簌簌掠空而去。枞菌者,深山之灵物也,或隐于腐叶之底,或栖于断木之根,色若琥珀,香似松醪,拾之则指尖染翠,袖底藏秋。
山中日长,无车马之喧,唯竹杖叩石,山溪应和。朝撷蕨芽,暮收野韭,灶膛起处,柴火噼啪,瓦罐中汤沸如云,混以新摘之菌,香透篱笆,引山月探头。偶有家人团坐,酒入喉,话入肠,说少年事,说霜雪鬓,说当年负笈离乡,说此日荷锄归晚,竟不知星移几度,春换几轮。
山月不知老,照见两鬓霜。妻昔绾青丝,今作雪丝颠;我昔负风发,今握旧纸扇。灶下犹存她补衲之针,案头尚摆我题壁之砚。夜雨共听时,她缝我破袖;松风同坐处,我温她寒膝。人间事,原不过一碗热汤、一盏暖灯,纵有千般求,终须归平淡,求者得之,失者忘之,求到最后,方知最贵不是“相伴”二字。
岁月如溪,东去不回。昔年踏雪寻梅处,今已苔滑难行;往岁对月题诗壁,字迹漫乱如云。然溪畔老梅,岁岁发新枝;壁上残诗,字字入更深。春去则采蕨,秋来则拾菌,朝暮之间,无非旧景;晴雨各别,总是故人。尘海浮沉,终悟“无求”之味,不求金碧辉煌,不求朱门画栋,但求灶火长温,但求杯酒同倾,但求雪落时共白头,但求秋深时共捡菌。
今岁又逢菌熟时,竹篓轻提,枞径重涉。山风过耳,似说前尘;溪声漱石,如和旧吟。妻立松下,笑指筐中:“谁说无菌,看我拾来。”余视其容光焕发,竟与菌伞争光;看其眼角细纹,恰似松纹入画。方知所谓“人间共白头”,非关悲喜,不过是与一人、守一山、度一世,把岁月煮作酒,将光阴腌成菌,待霜雪满头时,犹能相顾而笑:“此身虽尘,幸得长相厮守。”
山月西沉,炊烟起处,灶上菌汤正沸。举盏邀妻,且尽此杯,杯中有松风,杯中有岁月,杯中有半世奔波,杯中有一生清欢。饮罢,相扶归去,脚步虽缓,影子却叠作一双,踏碎满地月光,踏响万年山月。
垭门关山行拣枞菌记
诗/朱子键
杖破苍云入翠薇,清风引我赶山围。
枞针筛日苔痕浅,石罅藏芝露气微。
岁物何堪频把盏,浮生已共望时飞。
人间万事皆尘土,独守烟霞伴月辉。
诗文/朱子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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