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东大地上,黑河宛如一条被岁月揉碎又重新编织的古旧绸带,自太康腹地的褶皱里蜿蜒而出,悄无声息地投入淮河的怀抱。它没有黄河浊浪排空时气吞山河的壮阔,没有长江奔流入海时雷霆万钧的豪迈,更不见漓江两岸青山倒映碧水的灵秀。但这条沉默的河流,却用绸缎般柔滑的河水,哺育了两岸世世代代的儿女;用宽厚如脊背的河道,扛起了豫东大地的千年烟火;用母亲般的温柔,珍藏着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而我,这个喝着黑河水长大的中游子民,血管里奔涌的,是与它同频跳动的炽热。
当第一缕春风踮着脚尖掠过豫东平原,黑河便从漫长的沉睡中缓缓舒展身躯。她先是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河面漾起细碎的波纹,像是刚睡醒时揉动的惺忪睡眼。岸边的垂柳最先感知到春的讯息,迫不及待地抽出嫩绿的新芽,宛如少女精心编就的万千条绿丝带,轻轻垂入河面,与河水亲昵地私语。沉睡了一冬的芦苇丛被春风唤醒,像是被敲响战鼓的千军万马,齐刷刷地探出脑袋,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对春天的渴望。就连河底的泥沙,也在水流的温柔抚摸下,翻涌出层层温润的褶皱,像是为新生命的到来铺上柔软的绒毯。
晨光熹微时,河畔便热闹起来。刘氏妇女们挎着竹篮,赤脚踏过绵软的黑土地,露水沾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她们围坐在河水漫过的土坡边,将衣裳浸入河中,木槌起落间,水花在黄土岸边欢快地迸溅,浣衣声、谈笑声、捣衣声,交织成一曲质朴的生活乐章。突然,刘二娘的木槌“扑通”坠入水中,湍急的水流瞬间将它卷向河心。人群发出惊呼之际,青年刘水生如离弦之箭扎进河里,浑浊的河水吞没了他的身影。片刻后,他破水而出,高举木槌的手臂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发丝间滴落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惹得岸边刘氏姑娘们红着脸低头窃笑。
盛夏总是裹挟着暴雨骤然降临。乌云如同被打翻的墨汁,瞬间笼罩了整个豫东平原。黑河像是被激怒的巨兽,一改往日的温柔。1998年那场特大洪水,成为老辈人心中永远的痛。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下,泥浆拍打着黄土堤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河水漫过堤岸的深夜,全村人举着手电筒抢险。刘老汉的儿子刘大勇死死拽着麻绳,试图加固摇摇欲坠的堤坝。一个巨浪袭来,麻绳突然断裂,他的身影瞬间被黑色的洪流吞没。老人跪在泥泞的岸边嘶声哭喊,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滑落,而咆哮的河水早已卷走了最后的回应。洪水退去后,河畔矗立起一座石碑,每年清明,碑前的菊花在风中摇曳,诉说着永远凝固的思念。
洪水带走了生命,却带不走黑河岸边的守望。雨过天晴,当年轻汉子们如蛟龙入海般扎进河水时,村西头的哑巴刘阿贵总会守在浅水区。那年他不慎滑入深潭,是邻家姑娘刘莲不顾湍急的水流,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此后每个夏天,他都像忠诚的卫士,用急促的手势提醒戏水的孩子远离深水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倒映在浑浊的河水中,日复一日,成为河畔最温暖的风景。
秋风掠过豫东平原时,黑河变得沉静而温柔。两岸的稻田像是被谁打翻了金色的颜料桶,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脑袋,像是在向大地母亲致敬。收割时节,知青刘小林与姑娘刘芳的故事在河畔悄然生长。他们常在劳作间隙,坐在土埂上分享《诗经》,书页间夹着黑河的芦苇标本。然而返城通知打破了这份美好,临行前,刘小林将书塞给刘芳:“等芦苇再黄时,我就回来。”多年后,刘芳的鬓角已染霜雪,那本泛黄的书依然摆在床头,扉页的芦苇早已干枯,却始终保持着当年的形状,见证着跨越时代的遗憾。
千年前的风云消散在河水里,可黑河的故事从未停歇。当暮色漫过河面,老人们围坐在晒得发烫的土埂上,吧嗒着旱烟袋,讲起那个流传千年的传奇。“王莽的军队追着刘秀,铁蹄踏碎了豫东的月光。”刘大爷磕了磕烟袋锅,浑浊的老眼里仿佛映出千年前的战火,“刘秀的战马在河边累得口吐白沫,前蹄一软跪进河里。可喝了几口黑河水,竟像被使了仙法,突然又嘶鸣着站了起来!”
“更玄乎的还在后头!”刘奶奶干枯的手指指向河面,“追兵刚到岸边,狂风大作,黑雾像锅盖似的压下来。刘秀一过河,河水‘轰隆’涨了两丈高,浪头拍碎土坡,把追兵全拦住了!老辈人都说,这是河神显灵!”火光映着老人们皱纹里的沧桑,故事里的金戈铁马,仿佛还在河面的涟漪中若隐若现。
寒冬降临,黑河沉沉睡去,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1942年饥荒的寒冬,黑河却成了村民的救命稻草。寒风卷着冰碴拍打在脸上,刘婶带着幼子在冰面凿洞捕鱼。冰面突然裂开蛛网状纹路,她急忙用棉袄裹住孩子,自己冻得嘴唇发紫。当第一条鱼被捕捞上来,孩子饿得直哭,她却笑着把鱼肉塞进孩子嘴里:“吃吧,吃了就不饿了。”然而,孩子在冰面上玩耍时不慎落水,冰面“咔嚓”裂开一道大口。刘婶毫不犹豫跳进刺骨的河水中,等村民们将母子俩救起时,她的身体早已僵硬,却仍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像一尊永恒的雕塑,怀里的孩子早已没了呼吸。
村里的老人们围坐在向阳的土坡旁,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讲述着代代相传的故事。他们说饥荒年代,是黑河的鱼儿养活了全村人;瘟疫肆虐时,是黑河的清水洗净了病魔。而王莽撵刘秀的传说,更让这条河染上了传奇的色彩——原来,黑河的浪花里,藏着王朝更迭的风云,藏着英雄末路的悲壮,藏着庇佑苍生的慈悲。
时光流转,我穿上军装离开了故乡。每当夜深人静,军营的月光总会让我想起黑河。想起春天里,我们在河畔追逐蝴蝶,浑身沾满泥土却笑得灿烂;想起夏天被水草缠住脚踝时的惊慌;想起秋天稻穗扎得胳膊生疼的滋味;想起冬天在冰面上摔倒又爬起的欢乐。
今年清明,我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黑河依旧静静地流淌着,只是岸边的土坡矮了许多,河面的冰层也薄了几分。老人们说,这些年雨水少了,黑河也瘦了。我蹲下身,捧起一捧河水,记忆中的清凉里,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河面上,金光闪闪。远处,几个孩子正在河边嬉戏,他们的笑声清脆而欢快,就像当年的我们。黑河啊,你是豫东大地的灵魂,是流淌在岁月里的诗篇,是每个黑河儿女心中永恒的歌。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河畔那些浸透血泪与温情的故事,不会忘记两岸浸润着生命印记的黄土黑土。你的故事,将永远在我们的血脉中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