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涛
 
一
     谷雨过后，十万大山的雾气还未散尽，盘妹背着竹篓，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上攀爬。她腰间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声响，惊飞了几只停在野杜鹃上的蝴蝶。在一片墨绿色的蕨类植物中，几簇金黄突然撞进眼帘——那是金花茶的花苞，像撒在绿缎上的金箔，在晨露中闪烁。
     “阿婆，今年的花苞比去年多了三朵。”盘妹掏出手机，对着镜头微笑。屏幕里，身着瑶族服饰的阿婆点点头，脸上的皱纹里盛着欣慰：“记住，只摘三分之一，给山神留够口粮。”
     金花茶的花瓣厚如蜡质，边缘呈波浪状，捧在手心，仿佛握着一块凝固的阳光。盘妹小心翼翼地将花苞放进竹篓，忽然想起阿婆讲过的瑶族古传：“远古时大瑶山爆发瘟疫，瑶族少女达莱为救族人，攀爬悬崖寻找能驱邪治病的金色神茶。她的草鞋磨穿了，脚趾渗出的鲜血滴在石头上，竟开出了金黄如霞的茶花。达莱用茶花熬汤施救，疫病遂退，从此金花茶被瑶民奉为‘驱邪圣品’，每年祭山神时，必以金花茶为供。”
     崖下的溪流轰鸣着，盘妹望着远处的云海，忽然明白，每一朵金花茶都是自然的馈赠，也是祖先留下的生命密码。
 
二
     暮色降临，盘妹回到吊脚楼，阿婆正坐在火塘边，用陶罐煮着金花茶。金黄的茶汤在陶碗里轻轻晃动，蒸腾的热气中，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清香，混合着花蜜与松针的气息。
     “知道吗？这种茶香，连陆羽都没喝过。”阿婆轻轻吹着茶汤，“唐代的《茶经》里只提到‘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却没见过咱们这悬崖上的金叶子。”阿婆80多岁了，年轻时家境，上过私塾，是寨子里最有学问的老人。
      说起金花茶的历史，阿婆的眼神变得悠远。她从木箱里取出一本泛黄的《粤西植物记》，翻到康熙年间的记载：“粤西有山茶，花如金箔，生于绝壁，土人取其叶煮饮，可明目养颜。”字迹间还夹着一片干枯的金花茶叶，虽历经百年，仍隐约可见叶脉间的金色纹路。
      “你太爷爷说，民国年间，有个法国传教士路过咱们村，看见金花茶惊得说不出话，非要带一株回去。”阿婆摩挲着书页，“后来听说，那株茶花开在了巴黎的植物园里，可再也没开出咱们大山里的精气神。”
     火塘里的木柴发出噼啪声响，盘妹望着碗中的茶汤，忽然觉得，这金黄的液体里，沉淀的不只是岁月的味道，还有无数代人对自然的敬畏与守护。更想起阿婆曾说，瑶族药师会在月满时分采摘金花茶叶，佐以深山艾草、瑶族秘制药石，制成“明目退翳膏”，专治眼疾，此药方已在瑶寨传承数十代。
 
三
      夏天里，寨子里来了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背着专业的摄影器材，脖子上挂着“植物保护协会”的工作证，自称小吴，是来拍摄金花茶的。
     “盘奶奶，听说您家有株‘茶王’？”小吴眼里透着期待。阿婆点点头，带着他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后山的峭壁前。只见一株高大的金花茶树扎根在岩石缝中，枝干向四周舒展，树冠如伞，枝头缀满了金黄的花朵，在阳光下璀璨夺目。
     “这株茶王有三百岁了。”阿婆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听你太爷爷说，当年闹土匪，村里的年轻人都躲进了深山，是这株茶树用花蜜引来山蜂，蜇退了土匪，救了全村人的命。后来瑶老祭山时，特以茶王花瓣拌酒，洒向四方，祈愿山神护佑村寨安宁。”
     小吴举起相机，镜头对准花朵的瞬间，忽然惊呼：“盘奶奶，您看！”只见一只蜜蜂停在花瓣上，翅膀上沾满了金色的花粉，像是穿着一件华丽的外衣。阿婆笑了：“这是金花茶的媒人，没有它们，山里就没有新的茶苗。”
     暮色渐浓时，小吴忽然指着远处的悬崖：“盘奶奶，那里好像有株野生金花茶！”阿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却凝重起来：“那片崖壁去年塌过，不知道还有没有幸存者......”
 
四
     仲夏过后，十万大山迎来了罕见的干旱。盘妹跟着小吴在山里巡查，只见许多植物都蔫了叶子，金花茶树也不例外，原本饱满的花苞变得干瘪，仿佛失去了生命的光泽。
     “再这样下去，今年的授粉就完了。”小吴看着手中的湿度计，眉头紧锁。盘妹忽然想起阿婆的话：“金花茶喜欢湿润的环境，以前每逢干旱，村里人都会抬着水罐上山，给茶树浇水。”
     说干就干，盘妹召集了村里的年轻人，组成了“护花队”。他们背着水桶，沿着陡峭的山路，一盆一盆地给金花茶树浇水。小吴则架起了遮阳网，为脆弱的幼苗遮挡烈日。
     这天清晨，盘妹正在给茶王浇水，忽然听见一阵“簌簌”的声响。抬头一看，只见茶王的枝头竟然开出了几朵崭新的金花，花瓣上挂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宛如一场金色的雨。
     “山神显灵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护花队的年轻人停下手中的活，望着这奇迹般的景象，眼中泛起泪光。小吴掏出手机，记录下这珍贵的一刻：“这是生命的奇迹，也是人与自然的默契。”而在瑶寨的古老传说中，金花茶逢绝境绽放，正是祖先英灵护佑的征兆，预示着村寨将度过劫难。
 
五
     初冬时节，小吴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盘奶奶，金花茶的人工繁育成功了！”他打开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实验室里的幼苗，嫩绿色的叶片上，隐约可见金色的脉络。
     阿婆凑近屏幕，笑得合不拢嘴：“真好，以后就算大山里的茶树遇到天灾，咱们还有备份。”小吴点点头：“现在全国多个植物园都引种了金花茶，我们还和国外的机构合作，让更多人了解这种神奇的植物。”
     说起国外，盘妹想起了阿婆提到的法国传教士。如今，当年那株漂洋过海的金花茶，已经在巴黎的植物园里繁衍出了后代，而它的故乡，正通过科技的力量，让更多的金花茶在世界各地扎根。与此同时，瑶寨的“金花茶祭山仪典”也被列入非遗，每年清明，瑶民们仍会身着盛装，以金花茶为祭，祈求风调雨顺，传承着古老的自然崇拜。
     除夕那天，盘妹带着阿婆来到茶王树下，献上了新采摘的金花茶和糯米粑粑。山风掠过，茶王的枝头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阿婆望着远方的群山，轻声说道：“金花开，福运来，这是咱们和大山的约定。”
 
六
     春日的阳光里，盘妹站在悬崖边，望着漫山遍野的金花茶。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整，茶树们又恢复了生机，金黄的花朵开满枝头，像星星落在绿色的天幕上。
     小吴背着相机走来，镜头里，一只松鼠抱着一颗金花茶的果实跑过，毛茸茸的尾巴上沾着金色的花粉。“你看，”小吴指着相机屏幕，“金花茶的果实就像金色的小灯笼，里面藏着大山的希望。”
     远处，传来阿婆的歌声，那是一首古老的瑶族茶歌，歌词里唱着金花茶的传说，唱着人与自然的和谐。盘妹忽然明白，保护金花茶，不仅是保护一种植物，更是保护一种文化，一种与自然共处的智慧。
     当夜幕再次降临时，十万大山笼罩在一片静谧中。金花茶的花瓣上，露珠悄然凝结，仿佛是大山落下的金色眼泪，也是对未来的美好期许。而在山下的吊脚楼里，盘妹和阿婆正煮着新采的金花茶，金黄的茶汤里，倒映着窗外的星空，那是属于十万大山的，永不熄灭的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