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
父亲节又到了,街巷间处处充溢着喧腾的祝福声浪,花束与贺卡,簇拥着节日的热闹,像层层叠叠的浪花涌来。我却常常在这样喧嚣的时刻,恍惚间看见一个矮矮的身影,仿佛被岁月风蚀后依旧固执屹立的小小山丘,在记忆里无声浮现,又默默隐没于喧闹的尘世中。

父亲个子不高,我幼时便已懂得这点。他每每伏在自行车上修理时,背脊便弯成了弓形,一颗头深深埋进那堆油腻腻的零件之间。我立于一旁,凝视着他那矮矮的身形,几乎被那庞然的车架完全遮蔽了。他瘦削的肩膀扛起这笨重的铁器,如同蚂蚁扛起一块远大于己身的食物。他手指翻飞着,钳子、扳手叮当作响,宛如奏出低沉而坚韧的曲子。他额角上渗出细密汗珠,悄悄凝聚成滴,终又沿着脸颊慢慢滑落,滴在车架之上,也仿佛滴入我心底深处,烙下无声的印记。
夏夜天热,父亲在庭院里放一张竹床,小小的我躺在上边,仰头望着天空里布满的星星,像缀在黑缎子上无数闪耀的宝石。父亲则坐在旁边一张矮凳上,轻摇着蒲扇,扇来的风裹着微微汗味,也送来了他低缓的讲述声音。他讲的故事既无神仙也无精怪,却全是些田头庄稼的长势,以及邻村远近人物的零碎消息。那声音像月光下平静流淌的河水,缓缓地抚过我小小的耳廓,渗入心底深处。偶有虫鸣掺入其中,也似在低低应和着。后来我每每读到“闲话桑麻”四字,便像蓦然被那夏夜的风吹醒了心魂,那熟悉的声音仿佛又悄然浮起,轻轻叩击着我的耳膜——原来这古人的词语,竟能穿越时空,接续上父亲当年那絮絮的低语。
父亲在我记忆里唯一一次显出“高大”,却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时我正发着高烧,浑身滚烫,窗外风声凄厉,雨点砸在窗上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打着夜的沉寂。母亲愁容满面坐在床边,轻声念叨着:“药吃完了,雨这么大,如何出去买呢?”话音未落,父亲已站起身来,矮矮的身影裹进一件宽大的雨衣里,像披着铠甲的小兵,毅然决然推门便冲进了滂沱大雨之中。我昏沉中望着他身影融入混沌的雨幕,那雨衣鼓胀着,竟在迷离的视线中渐渐膨胀,仿佛真成了一座移动的、遮蔽风雨的小山丘。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浑身湿透地回来了,雨水顺着头发和衣角往下淌,他却在脸上努力挤出笑容,递过来那包被雨淋得有些濡湿、却如灵丹妙药般珍贵的药包。那一夜他矮矮的身影在雨幕中陡然放大,竟如磐石般填满了整个门框,成为我生命里第一次对“高大”二字最滚烫的注脚。
后来,父亲走了,在2010年的5月,春光正欲燃尽的时节。时间无声息地流淌,转眼十五年光阴已如流水般从指缝间溜走。他那矮矮的身影并未在时光里被冲刷淡去,反而越来越清晰,像河床深处被水流磨洗得更加光亮圆润的石头,沉甸甸地嵌在心上最深的河床里。
如今,我独自走在人世间的路上,也渐渐活成了有担当的模样。再俯身修理孩子的自行车时,我弯下去的脊背竟如父亲当年一般弓起,仿佛承接了生命里某种必然的弧度——原来血脉中的坚韧与温柔,早以如此姿态铸入了我的骨骼。
时光的长河汩汩流去,父亲矮矮的身影却在我心中越长越高了。他虽似远山般缄默,却以那矮矮的身躯为我支起了一片天空;他消逝于岁月深处,却把整座山的深沉、温厚与力量,全部悄悄移植进了我的生命。
如今当我俯身,便清晰感觉到肩背之上那份熟悉而沉实的力量——父亲矮矮的身形已如山脉在我骨髓里隆起,成为支撑我穿越尘沙人世那副不折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