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风就这么一阵阵地刮过来不带一丝水汽。我眯起眼额头上的汗珠还没落下就给风蒸干了。我,陈守义,一个七六年入伍的娃娃兵如今蹲在这荒芜的边境线上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守义,把水壶递过来。"排长嗓子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摸出挂在腰带上的军用水壶里面的水已经热得能泡茶。"排长,就剩这半壶了。"王明德排长接过水壶只抿了一小口就还给我。他眼窝深陷额头上的皱纹比他实际年龄还要多出十岁。那张黝黑的脸上刻着太多我读不懂的故事。"都喝了吧你小子刚下连队还不适应这鬼天气。"我没接摇了摇头:"排长真不用。"他没再坚持把水壶塞回我手里眼睛又转向了远方。"这几天多留意前沿侦察班传回消息对面动静不对劲。"我点点头心里却想着明年春天的退伍证。或许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在生产队里挥汗如雨,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或许,我会和村东头的秀莲相处,那姑娘总在我离村那天悄悄地塞给我一块绣着"平安归来"的手帕。渴了就想;累了也想。"明德,你看那儿!"哨位上的战友王铁柱突然指向远方的山脊声音紧绷。我和排长同时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山沟间升起一缕轻烟袅袅上升在湛蓝的天空映出一道灰线。排长立刻抓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眉头皱得更紧了:"有情况,把连部的人叫过来。"我如鸟兽般敏捷地跑下了哨楼心跳如鼓。入伍那年我刚满十八岁。记得离开村子那天母亲站在村口的槐树下布满老茧的手里捏着一块白手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不肯落下。她个子矮小佝偻着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衣角都快磨破了却舍不得换。"守义啊,你爹走得早就你一个儿子。"母亲仰着脸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紧紧的发髻太阳照在上面闪着微光。"你到了部队好好干别让人看扁咱农村人。"母亲抬起布满皱纹的脸眼神倔强。"那话语中有责备但更多的是不舍。我明白她这是在给自己壮胆。我强忍着鼻子发酸的感觉胡乱点了点头。耳边是大队书记的自行车铃声催我上路。母亲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我手里。手指粗糙得像地里的砂石,但力道却无比坚定。"娘给你攒的十块钱藏好了。军队里有国家的粮食可别瞎花。"她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叮嘱。"娘,您留着吧我不用。"我想把钱塞回去,知道她为这十块钱付出了多少。母亲却后退一步脸上现出少有的严厉:"拿着!当兵的总有花钱的地方。"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我知道这十块钱意味着什么。那是她整整一个冬天编筐卖的钱,是她省下的煤油钱是她舍不得买一双新布鞋的钱。是她半夜三更点着豆大的煤油灯一针一线穿起来的钱。"守义,记住了当兵先当人,做人要硬气。"这是母亲送我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一颗种子埋进了我的心底。带着这句话,我坐上了去军营的卡车与另外七个同村的小伙子挤在一起,迎着扬起的黄土向着未知的前方驶去。卡车轰鸣着震得我牙齿打架却也掩盖了我的啜泣声。大家都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卡车的栏杆生怕被颠下去。这一走谁知道何时才能再踏上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
边防连队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艰苦。连说艰苦都是客气话简直是苦上加苦。驻地四面都是戈壁滩,营房是用土坯砌的,夏天烈日蒸烤屋里热得像蒸笼;冬天北风呼啸,房顶的草帘子被掀得哗哗响。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刚来时,整天嘴唇干裂得冒血脸被风沙磨得生疼。早上起床枕头上总是一层细沙,不知从哪儿飘进来的,睡觉时沙子钻进耳朵里痒得难受。喝水时牙齿咬在杯沿上都能嘎吱作响,仿佛嚼着沙子。"这鬼地方连鸟都不愿意飞过来。"我的铺位对面是个瘦高个叫张勇生东北人,整天嘴里嘟囔着要退伍。他说话时总会抽动一下鼻子,像是个怪癖后来才知道是小时候挨了野狗的咬留下的毛病。"你小点声,让指导员听见又得批评了。"我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床沿压低声音提醒。张勇生翻了个白眼:"我怕他个鸟!老子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又不是专程来吃沙子的!"我没吭声。心里却想着熬两年也就过去了,大不了回去当个社员,虽然苦点但总比这荒凉的地方强。至少在村里,夏天还有大树底下的凉风,冬天还有热气腾腾的灶火。连队里的老兵不多大多数都是和我差不多时间入伍的。那时候国家正推行"知青入伍"政策我们这些农村娃子倒成了最吃得了苦的好种子。
唯一让我佩服的是李连长,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在这片戈壁滩上站了十二年岗。他脸上的皮肤黝黑粗糙像是被太阳烤过的老树皮,眼角的皱纹里总是积着一层细沙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他走路有点瘸,据说是早年在边境冲突中负的伤,但每次拉练他总是走在最前面,从不喊累。夜里巡逻,他的身影总是最笔直的那一个像是戈壁上的一棵不倒的胡杨。
"小陈,今天你跟我去水源地巡查。"一大早李连长就站在我床前声音沙哑但有力。我麻利地翻身下床套上军装不敢有丝毫拖沓。水源地离营地有十五里地是全连的命脉所在。早晨的戈壁滩上有股清冽的凉意,但太阳一出来地面就像被点燃了一样,热气腾腾地往上冒。我们踩着碎石和黄沙朝着远处的山谷走去,脚下的靴子每踏一步都扬起一小撮尘土。一路上李连长走得很快似乎对这片荒漠了如指掌。他不时指给我看各种地形标志:"小陈,看见那块形状像乌龟的石头没?那是往北三公里的记号。再看那道沟雨季时会成为洪水通道,千万别在那儿扎营。"我跟在后面,不时用袖子擦一把脸上的汗暗暗记下这些经验。天上的太阳越来越毒像是要把人烤化在这片黄土地上。"连长,咱们这地方打仗的可能性大吗?"我鼓起勇气问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李连长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锐利像是能看透人心:"你怕了?""不是,就是好奇。"我急忙解释怕他误会自己胆怯,"来了快两年了,天天训练可连个敌人影子都没见着。"李连长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他掏出一支烟在粗糙的手掌上磕了磕却没点燃,只是夹在耳朵上。"守义,边防军人就是这样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枪但枪不能生锈;可能一辈子都不用上战场但精神不能松懈。"他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他指了指远处的群山:"那边是另一个国家。咱们站在这里就是给祖国站岗。明白不?"他说这话时腰板挺得笔直,仿佛真的站在了国门前。那一刻,我竟有些被他的神态感染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自豪感。我点点头,虽然嘴上应着心里却想:等我退伍了,这些话就让下一批新兵听吧。等回了老家,这段日子也就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乡亲们解闷儿罢了。那时的我哪里会想到,命运的齿轮即将转向,而李连长的话,将会在血与火的考验中化为我心中永不磨灭的信条。
七九年初春,边境局势突然紧张起来。我们这些老兵本已准备着收拾包袱回家,没成想形势一下子急转直下。连队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休假全部取消,训练强度加大。武器装备日夜保养,弹药物资紧急补充。我和战友们还没反应过来战争的阴云就已经笼罩在头顶。"陈守义,你小子干啥呢?发什么愣?"班长刘铁山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差点把我魂给打飞了。"想家呢?"他挤眉弄眼地问手上却没停,继续给机枪上油。我搓了搓鼻子摇摇头:"没有,就是觉得怪怪的。这仗,真要打啊?"刘铁山神色一正:"八成是要打了。上头说了要坚决反击寸土不让。"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当兵的不怕死但总归是血肉之躯,谁不怕疼啊。晚上点名时,李连长站在操场中央,身后是迎风招展的军旗。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停在我们这些老兵身上。"同志们,形势很紧张,敌人已经在边界集结了大量部队。"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上级命令我们,坚守阵地,寸土不让!"台下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衣角的声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严肃。"我知道,有些同志马上就要退伍了。"李连长的目光在我们这群老兵脸上逗留。"但国家危难之际,每个军人都应该挺身而出。我相信,你们不会辜负祖国和人民的期望!"我低下头,心里五味杂陈。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马上就能回家了,可偏偏赶上这茬子事。
"这不公平。"晚上躺在床上,张勇生小声嘀咕着"老子当兵两年眼看就要回家了,凭啥要我的命?"我没说话只是翻了个身,面对着斑驳的墙壁。墙上的石灰早已剥落,露出土坯的本色,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坦荡却也苦涩。二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寒风呼啸。我正在哨位上值班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闷雷般的声响。起初以为是山谷里的雪崩,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不对——这是炮声!"怎么回事?"同哨的张勇生一下子站起来,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我摇摇头拿起望远镜往声音方向看去,只见远处山脊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像是萤火虫在跳舞。但我知道那不是什么萤火虫而是炮火的闪光!"不对劲!"我一把拉住张勇生心跳如擂鼓。"快去报告连长!"张勇生愣了一下,随即转身就跑,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我则继续观察着远处的动静手心全是汗,紧握着步枪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没等他跑出多远,警报声就响彻了整个营地。那尖锐的哨音撕裂了夜的宁静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和平的假象。紧接着,李连长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全体战士注意!敌军已越过边界线向我方推进,所有人立即到指定位置集合!这不是演习!重复,这不是演习!"我心脏狂跳手心冒汗。真的打起来了?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该做何反应。那一刻,我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母亲站在村口的身影,老家的土坯房院子里的那棵歪脖子枣树,还有我幻想中的退伍生活。想起秀莲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想起她送我那块绣着"平安归来"的手帕,如今还贴身放在胸前口袋里。
"陈守义!发什么呆呢!快跟上!"王排长的吼声把我拉回现实,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凶光。我迅速背起装备跟着连队向预设阵地转移。漆黑的夜里,只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没人说话,但每个人的心跳声仿佛都能听见。山路崎岖我们踩着碎石跋涉,时不时有人绊一跤,又迅速爬起来继续前进。远处的炮声越来越近,闪光也越来越明显,整个天际都被映成了诡异的红色。到达阵地后,我被分配到一个三人小组,负责一段长约百米的防线。除了我,还有老兵刘德民和新兵小赵。刘德民是78年入伍的比我晚一年,但他在部队表现出色已经是班长了。"守义,你负责右侧三十米,我中间,小赵左侧。记住了,没有命令不许开枪发现情况立即报告。"刘德民压低声音交代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他是个黑瘦的小伙子,来自四川的山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但做事利落,深得连长信任。我点点头,手里的步枪沉甸甸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实战中握枪。以往训练时再怎么逼真的演习,也知道是演习;可现在我面对的是真正的敌人是真正的生死考验。"守义,害怕吗?"刘德民突然问我,声音很轻。我想说不怕可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只能僵硬地摇摇头。刘德民笑了笑:"我也怕。不怕的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疯子。"他拍拍我的肩膀,"但是,咱们不能退。这是咱们的地盘,咱们的国土。"夜色中,对面的山坡上,敌军的坦克和车辆灯光排成一条蜿蜒的线像是一条发光的毒蛇,缓缓向我们爬来。"他们真敢来啊。"小赵声音发颤,这个刚入伍不到半年的娃娃兵脸色煞白。刘德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检查着弹药,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我蜷缩在掩体后,感觉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每一分钟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天空中偶尔有照明弹升起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然后又迅速暗下去留下眼前一片闪烁的光点。我想起了家里的母亲,不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或许正在灶前忙碌,或许正在院子里喂鸡。她不会知道,她唯一的儿子此刻正面临着生死抉择。手里的步枪被汗水浸湿,握把变得滑腻。我不停地擦拭生怕关键时刻出岔子。凌晨时分,天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战斗就爆发了。最先是远处的炮声接着是机枪的扫射,然后是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不到半小时我们所在的阵地就陷入了激烈的交火中。"敌军第一波突击部队已经冲到山脚下了!所有人准备战斗!"通讯器里传来连长沙哑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的铁片。我咽了口唾沫,举起枪,瞄准了山脚下的目标。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保护这片土地保护我的战友保护远在家乡的母亲。"开火!"随着命令下达,我扣动了扳机。枪口喷出火舌后坐力让肩膀发麻,但我咬紧牙关,继续射击。枪声、爆炸声、呐喊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恐怖而壮烈的交响曲。我机械地装弹、瞄准、射击,重复着这个过程,已经记不清打了多少发子弹。汗水从额头流下混合着硝烟和尘土,在脸上划出道道污痕。耳朵被枪声震得嗡嗡响却还能听见刘德民不时的呼喊:"守义,左边!""小赵,掩护我!"突然,一声巨响从左侧传来,接着是小赵的惨叫。我转头看去,只见他的掩体被炮弹击中,他整个人被掀飞出去落在几米外的地方。"小赵!"我喊了一声,想去救他却被刘德民一把拉住。他的手劲大得惊人,指甲都掐进了我的肉里。"别动!你一动,两个人都得送命!"他冲我吼道眼睛里闪着凶光,"坚守阵地!"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转回目标方向。小赵的惨叫声渐渐微弱,最后消失在战场的喧嚣中。我不敢去想他的结局只能机械地继续战斗。敌人的炮火越来越猛,掩体被炸得七零八落。我趴在地上,头上是呼啸而过的弹片和碎石。每次抬头射击都仿佛在鬼门关走一遭。
"弹药还剩多少?"刘德民问道,声音嘶哑。
"不多了,三个弹夹。"我快速检查了一下心里一沉。"省着点用瞄准了再打。"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粮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吃点东西补充体力。"我接过那半块又硬又干的饼干几乎嚼不动。但我还是硬塞进嘴里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的一顿饭。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分我们的弹药已经所剩无几,连队伤亡过半。我的右臂被弹片划伤血浸透了袖子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坚持住再坚持一会儿。"援军还有多久到?"刘德民问通讯员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来。"报告,空降兵已经在路上了最多两小时!"通讯员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两小时..."刘德民苦笑一声,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我们可能撑不了那么久了。"他看了看周围我们这个小阵地上原本十几个人的班组,如今只剩下了五六个还能战斗。其他人要么牺牲要么重伤。地上到处是弹壳和破碎的装备,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硝烟的气息。就在这时敌军发起了新一轮猛攻。数十辆坦克从山脚下开上来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步兵。他们的喊杀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震耳欲聋。"所有人注意!准备反坦克武器!"李连长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坚定而有力。"一定要挡住他们直到援军到来!"我看了看周围反坦克武器早已用光,连手榴弹也所剩无几。唯一的希望是山顶上的那几门迫击炮但不知道还能不能发挥作用。"陈守义,你跟我去山顶支援炮兵班!"李连长忽然点名道声音急促。"刘德民你留下指挥这个阵地!""是!"我和刘德民同时应道,军人的本能让我们立刻服从命令。离开前,我与刘德民对视一眼没说什么,但都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他的脸上全是血污和尘土但眼神依然坚定。"活着回来。"他只说了这一句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我点点头跟着李连长沿着交通壕向山顶爬去。山路陡峭,不时有炮弹在周围爆炸震得山石崩裂。我们弯着腰,有时甚至匍匐前进,尽量减小目标。李连长走在前面,身形敏捷得不像他的年纪。每当有炮弹落下他总是第一个扑倒然后迅速起身继续前进。他的背影在硝烟中若隐若现像是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快到了!"他回头对我喊道声音几乎被爆炸声淹没。就在这时一枚炮弹落在了我们前方不远处。巨大的冲击波把我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缓过神来挣扎着爬起身。看到李连长已经站在前面等我,胳膊上血流如注,但他似乎浑然不觉。"没事吧?"他问道声音关切。我摇摇头示意自己还能行动。其实右腿已经被弹片擦伤但比起他的伤简直不值一提。
山顶上的情况比山腰还要糟糕。炮兵班的六个人只剩下两个还能作战其他人或死或伤。三门迫击炮只有一门还能使用弹药也所剩无几。"老周还能撑多久?"李连长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连长,只剩下十二发炮弹了。"炮兵班长周大刚擦了擦满是血污的脸眼神却异常坚定"但我们一定守到最后一刻!"周班长是个四十开外的老兵,本可以退役回家却因经验丰富被留了下来。此刻他半边脸都是血但手上装弹的动作依然稳健如初。李连长拍拍他的肩膀转向我:"守义,你负责为他们传递炮弹我去前面观察敌情。"我点点头开始帮助炮兵班装填炮弹。每一发炮弹都沉甸甸的像是承载着整个国家的重量。我的手臂因伤痛而颤抖但还是咬牙坚持着一次次将炮弹递给周班长。
敌军的坦克已经开到了半山腰,迫击炮的射程刚好能够覆盖。周班长瞄准最前面的那辆坦克眼睛眯成一条缝嘴里默默数着什么。"三、二、一...发射!"他轻轻扣动了发射机。"轰!"炮弹呼啸着飞出去划过黄昏的天空正中目标。坦克顿时爆炸起火阻断了后面坦克的去路。"好样的!"李连长大声叫好,"就是这样把山路堵死!"我和其他战士也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这一炮不仅击毁了敌人的坦克也给我们打了一针强心剂。接下来的几发炮弹都命中目标敌军的进攻受到了暂时阻滞。但我们的炮弹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发。"最后一发了周班长。"我把炮弹递给他声音有些发抖。这一发之后我们将失去最后的重火力支援。周班长接过炮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装入炮膛。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仿佛这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靶场训练。"这一发一定要打中指挥车。"他喃喃自语眼睛眯成一条缝专注地调整着角度。就在这时敌军的炮火突然集中到了我们这个小高地上。爆炸声此起彼伏泥土和石块四处飞溅,整个山头仿佛都在颤抖。"卧倒!"李连长大喊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紧迫。我本能地扑到在地,紧紧抱住头部。就在这一刻一枚炮弹落在了迫击炮旁边。巨大的冲击波把我掀飞出去,撞在后面的岩石上剧痛顿时从背部传来。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浑身像是被碾过一样疼痛。但我知道必须爬起来战斗还没结束。"必须...站起来..."我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用手撑地试图站起来。等我缓过神来发现自己满身是血但似乎没有致命伤。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查看李连长和周班长的情况。烟尘散去后,我看到的景象让我窒息:李连长和一名炮兵倒在血泊中已经没了动静。周班长被炸断了一条腿但他仍然死死抓着炮的方向盘试图完成最后一发炮弹的发射。"班...班长..."我爬到他身边声音哽咽。他的脸色惨白一条腿只剩下了血肉模糊的残肢,但他的眼神依然坚定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守义...帮我...瞄准那辆指挥车..."他断断续续地说,指着远处一辆涂有特殊标记的车辆。那是敌军的指挥车击中它将对敌人造成重创。我咬紧牙关扶起他的身体一起调整着炮的方向。"就是那里...再左一点...对...就是这样..."周班长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发射键。炮弹呼啸着飞出去划过黄昏的天空落在了敌军指挥车附近。巨大的爆炸声传来,指挥车被炸得翻滚起来,燃起了熊熊大火。"打...打中了..."周班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体软软地倒在我怀里。我跪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周围是死去战友的身体远处是燃烧的敌军车辆天空中盘旋着几架战斗机——是我们的增援部队终于到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使命什么是保家卫国。明白了李连长所说的"边防军人就是这样"是什么意思。明白了母亲说的"当兵先当人做人要硬气"是什么意思。
天空中我军的战斗机呼啸而过,给这片战场带来了希望。而我坐在满是弹坑的山顶上抱着已经牺牲的周班长第一次真正感到了自己是一名军人一名保卫祖国的军人。
战斗结束后的第三天,我在野战医院醒来。白色的帐篷顶在眼前晃动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头上也裹着纱布。全身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疼痛,但我知道我还活着。病床边坐着王排长他的左肩也受了伤但看起来情况比我好。他看到我醒来眼睛一亮。"醒了?感觉怎么样?"他问道递给我一杯水。"还行。"我试着动了动身体疼痛感立刻传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其他人呢?刘德民怎么样了?"王排长脸色暗了下来嘴唇抿成一条线:"德民...没能等到增援..."我闭上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我们一起入伍,一起训练,一起站岗,一起聊家乡的事,如今却天人永隔。那个瘦削再也不会露出他那憨厚的笑容了。"他...怎么..."我哑着嗓子问不敢想象他最后的时刻。"据幸存的战友说,在最后关头德民带着几个伤员突围掩护他们撤退自己却..."王排长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我不再追问心中的悲痛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德民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浮现,特别是他临别前说的那句"活着回来"如今却成了无法实现的嘱托。"连队还剩多少人?"我哑着嗓子问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三分之一吧。"王排长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但我们守住了阵地,没让敌人前进一步上级说我们连立了大功。"我苦笑一声:"大功?用这么多人的命换来的大功..."声音里满是苦涩。"守义,这就是军人的宿命。"王排长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眼神炯炯有神,"我们选择了这条路就得走下去。那些牺牲的战友,他们的血没有白流。"我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这片土地曾经浸透了战友的鲜血如今却孕育着新的希望。"对了,上级决定给你记一等功还要授予'战斗英雄'称号。"王排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我接过纸,看也没看就放在了床头柜上。这些荣誉对于那些失去的生命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还有师部决定提拔你当排长留在部队。"王排长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我愣住了:"留在部队?可我不是要退伍了吗?"那张期盼已久的退伍证仿佛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王排长笑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国家需要有经验的军人,特别是像你这样在实战中表现出色的。上级批准了你的提干申请。"我疑惑地问,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是李连长在战前就帮你写好了申请书,他说你有这个潜质。"王排长的眼睛湿润了声音有些哽咽,"他...他最后保护了指挥所,让大家都撤出来...自己却..."我沉默了。李连长那张布满风霜的脸浮现在眼前还有他常说的那句话:"当兵就要当一辈子的好兵。"如今,这句话有了全新的含义。
窗外,一队新兵正在操场上训练。他们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朝气就像两年前的我一样。他们还不知道战场的残酷不知道生死的考验但他们迟早会明白作为一名军人的责任和使命。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不仅仅是保家卫国更是传承那些牺牲战友的精神,让他们的牺牲不至于被遗忘,让他们的血不至于白流。
三个月后,伤愈归队的我站在新兵面前时,我不再是那个盼着退伍的老兵而是一个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军人。虽年龄不大但我的心已经历经了千锤百炼。母亲得知我不退伍的消息后,写来了一封信。字里行间透着坚毅和理解:"儿啊,娘知道你做了啥选择,也知道你为啥不能回来。你爹当年也是当兵的虽然没赶上仗但他常说,穿上军装就是国家的人了。娘虽想你,但不求你回来。当兵人就该有个当兵人的样子。只要你平安娘就安心。"信的末尾还说道:"村里的秀莲,知道你立了功,天天来问你的消息。那丫头,心里有你呢。她说,等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都等着。"我把信小心地折好,贴着那块绣着"平安归来"的手帕。或许有一天,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家乡的土坯房梦见了院子里的老槐树梦见了母亲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开的身影。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醒来时,枕头是湿的,但心却前所未有的踏实。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1979年那场战争,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从一个盼着退伍的新兵变成了一名决心献身军营的军官。失去战友的痛苦,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保家卫国的责任永远刻在我的血脉中。
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我的肩上,扛着的不仅是军衔的重量,更是那些逝去战友的嘱托和期望。
五年后,我接管了李连长曾经带领的连队。站在熟悉的操场上,面对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连长,听说您参加过79年的自卫反击战?"一个新兵怯生生地问道眼里闪烁着好奇和敬畏。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有些经历,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有些情感,不是轻易就能表达的。"那...打仗是什么感觉?"他又问道声音更小了。我看着他稚嫩的脸庞想起了当年牺牲的小赵。他们年纪相仿,都有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对军旅生涯的憧憬。"希望你永远不需要知道。"我最终这样回答"但如果有一天需要你上战场记住你保卫的不只是一寸土地更是千千万万个家庭的安宁。"今天我带着新一批入伍的战士巡视边防线。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战场已经看不出痕迹但那段历史,那些牺牲,永远刻在了这片土地上刻在了我们这些亲历者的心中。看着战士们年轻的面孔我想起了牺牲的战友想起了李连长的教诲想起了母亲的期望。"连长,您说我们这辈子会打仗吗?"一个新兵怯生生地问道眼里既有向往又有恐惧。我望着远方的群山沉默片刻说:"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我们守卫的不仅是这条边境线更是身后千千万万个家庭的安宁。"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没能实现的退伍梦想想起村口等待的母亲想起那个或许已经嫁为人妇的秀莲。
不禁想问:如果当年我真的退伍我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番景象?而你又会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吗?
2025/6/13/十三点半(内容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