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老槐树的枝桠时,蝉鸣正把最后一滴夜露震落。今日夏至,北半球最长的白昼在六点零七分准时启封——时针指向北回归线的瞬间,整个世界都被调至了高亮模式。竹席上残留的夜凉尚未散尽,院角的向日葵已转动花盘,开始丈量阳光的弧度。
蝉声与稻浪的二重奏
最先宣告盛夏主权的是蝉。它们蛰伏地下数年,只为在这一天集体振翅。老槐树上的蝉鸣不是单调的聒噪,而是高低错落的合唱:新蜕壳的蝉声清亮如银笛,资深的"歌唱家"则带着胸腔共鸣,把"知了"二字拖出老唱片般的沙哑质感。我常蹲在树下看它们脱壳,透明的蝉翼上还凝着晨露,却已急不可待地向太阳发出宣言——这是属于阳性生物的狂欢,直到阴气在黄昏悄然滋生时,它们的歌声才会渐次低落。
田埂上的风是夏至的信使,卷着灌浆的稻穗香扑进衣襟。那些青绿色的稻浪在风里翻涌,穗尖凝着的露珠被阳光照得透亮,像撒了一地碎钻。风掠过稻花时,香得格外憨实——不是春樱的清冽,也非秋桂的甜腻,是带着泥土潮气的、颗粒饱满的芬芳,让人想起新米熬出的稠粥,暖融融地熨帖着心口。农人的草帽在稻田间移动,弯腰时露出后颈被晒出的古铜色,与金黄的稻穗形成奇妙的呼应。他们深谙"夏种不让晌"的道理,黝黑的手掌捏着稻种,将对丰收的期盼一并埋进温热的泥土。
荷风与骤雨的变奏曲
午后的荷塘是被阳光宠坏的孩子。莲叶早把水面铺成绿绸子,边缘滚着的水珠像未打磨的珍珠。荷花却偏要在这绿绸上绣些颜色:全开的似胭脂蘸了露水,半开的像小姑娘抿着唇笑,最妙的是花苞尖端凝着点红,被翠鸟的爪子轻轻一踩,便颤巍巍抖落几星粉雾。有蜻蜓立在花苞上,复眼将满池碎光剪辑成流动的影像,偶尔扇动翅膀,便在水面划出一圈圈年轮般的涟漪。
这静好常被骤雨打断。墨色的云脚刚擦过树梢,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在青瓦上敲出急鼓。晾在竹竿上的被单还没收,我踩着木屐往院子里冲,雨点子砸在胳膊上凉丝丝的,却把空气里的燥热砸得四下逃散。等抱回被单,头发早湿成绺,可雨又突然停了,西边的云裂开道缝,彩虹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架在天上,红橙黄绿青蓝紫,像谁把调色盘打翻在了天幕上。小伙伴们举着荷叶跑出来,水珠顺着叶脉滚到指尖,彩虹的光晕在每个人眼睛里晃荡——这是夏至独有的魔法,用一场急雨换来天空的彩蛋。

日影与习俗的抒情调
正午的日头把老槐树的影子压成一枚铜钱,这是一年中最短的投影。在北回归线附近,此刻正上演"立竿无影"的奇观:阳光垂直而下,将万物的影子吞噬殆尽。奶奶却在堂屋摆开祭桌,新收的麦粽冒着热气,青瓷碗里的面条根根分明——"冬至饺子夏至面",这碗面要拌着新蒜吃,辛辣里带着麦香,是对丰收的最朴素庆祝。
女人们互相赠送着折扇与脂粉,象牙扇骨上刻着缠枝莲,香粉盒里盛着珍珠母磨成的细粉。"赠扇以驱热,傅粉以避浊",老辈人说着这些时,指尖轻轻抚过扇面,仿佛在触摸时光的褶皱。孩子们则在玩斗蛋游戏,鸡蛋用彩线网兜挂着,两个圆滚滚的蛋相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赢了的孩子把蛋举得高高的,阳光透过蛋壳,将里面的蛋黄染成暖橙色,像握着一枚小小的太阳。

暮色与星轨的夜未央
夕阳把晾衣绳上的衬衫染成蜜糖色时,暑气终于开始沉降。竹床被抬到洒过井水的禾场上,西瓜泡在木桶里"咕嘟咕嘟"冒着凉气。老人摇着蒲扇讲故事,说七夕夜里在葡萄架下能听见牛郎织女说话,我便偷偷搬了小板凳去守着,可蝉声渐渐弱了,萤火虫提着灯笼飞过来,落在瓜藤上,忽明忽暗的光里,我数着星星就歪在竹床上睡着了。
醒来时身上多了条薄被,天上的银河正亮得晃眼。远处稻田里的蛙声一阵高过一阵,像是在替谁数着夏夜的时光。忽然想起元稹的诗:"处处闻蝉响,须知五月中",千年前的文人也曾在这样的夜里,听着蝉鸣感知阴阳流转。此刻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指向正南,古人说这是"夏至一阴生"的征兆——最长的白昼背后,暗影已在悄然滋长。

尾声:光阴的刻度
晨光再次漫过窗棂时,夏至已近尾声。向日葵的花盘微微低垂,像是在回味昨日的辉煌。院角的半夏草又抽出了新芽,这种喜阴的药草,恰在阳气最盛时宣告着阴性力量的回归。我看着日晷上渐渐拉长的影子,忽然懂得:夏至不是夏天的顶点,而是时光设下的温柔陷阱——用最长的白昼让我们误以为可以留住所有热烈,却在转身间,让晚风捎来秋的讯息。
就像老槐树下那道逐渐变长的投影,生命的丰盛与凋零从来都在并行。当最后一颗流星划过夏夜,我总觉得,夏天不是慢慢走来的,而是在夏至这一天,把所有的热烈、绚烂、温柔都捧到你面前,说:"你看,这人间值得。"然后在你低头细品时,又悄悄把光阴的指针拨向了下一个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