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页红格五百字的稿纸上,沈从文以工整的笔迹写下《关于飞天》……半个多世纪以来,这份手稿从沈从文传到孙机,再传到扬之水,传递的不仅是珍贵的墨迹与思考的痕迹,更是一条文学与文物研究交织的学术脉络。扬之水在《问学记》中追溯这段传承时很感慨,她认为这份手稿的象征意义早已超越内容本身,而成为学者间思想火种的传递。

这几页稿纸上的《关于飞天》是沈从文的手迹。追溯这份手稿的来历,扬之水说,孙机先生也记不很清了,大约是当年孙机跟沈先生一起聊天时聊到了飞天话题。之后,沈先生就以书信的形式写下了自己的若干想法,送给了孙机。而孙机先生后来又将其送给了扬之水。扬之水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份《关于飞天》手迹的价值,已不在于内容,而更多在于它留下了作者思考的痕迹或曰探究问题的思路,同时也是珍贵的墨迹……扬之水虽然未曾亲承沈从文的音旨,但因为“飞天”手迹的传递,似乎也可成为一个象征——这就是沈从文开启的文学与文物相互结合的名物研究之路,因为有了从沈从文到孙机再到扬之水的传承,也就“吾道不孤”不会寂寞了。
读扬之水的《问学记》一书,这段文字给我的印象很深。在《“飞天”的传递》一文里,扬之水回顾或说梳理了从沈从文到孙机、孙机再到她的学术传承。扬之水写道:“沈从文先生晚年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我都离得很近。不论东堂子胡同还是小羊宜宾胡同,沈先生的两处居所都在我家近旁,不是紧邻,也可算作街坊。中国历史博物馆即今中国国家博物馆是我曾经并且至今亲密接触的地方,中国社会科学院则是我的供职之所,只是我进入社科院的时候,沈先生已经不在了。”用扬之水的话说,虽然她无缘与沈先生结识,但沈先生的书当然是早就读过的,不过真正有感觉的还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棔柿楼
扬之水说,她最初计划写一本“崇祯十六年”,设想以社会生活的细节支撑叙述,打算首先细读《金瓶梅词话》。虽然非常喜欢这部小说里关于服饰的文字,却不能明确与文字对应的实物究竟如何,因而她去请教王世襄先生。王老给她介绍了一位老师,就是孙机先生。而孙机与沈从文在1951年就相识了,一直到1955年去北京大学读书以前,他和沈先生的接触较多。当时沈从文恰好是刚从原来的文学创作转身投入文物学界成为一名文物学家。在中国服饰史研究上,沈从文是孙机的启蒙老师。“沈先生的前半生是作家,是用文学作品创造美好的形象。他的后半生是文物学家,是解释和重新发现那些不可再生的文物的价值。”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则是“中国服饰史的开山之作”,他开启的文学与文物相互结合以至于融合的这条新路,经由孙机传承给扬之水,也成就了她的“名物新证”之学。

扬之水与赵萝蕤(左)
再看扬之水1991年4月15日的日记,写她去看望赵萝蕤:“进门时,她正在读第三期赵一凡谈《围城》的文章,便问起她是否读过《围城》。答曰:《围城》是早就看过的,但对书中所描写种种,并不熟悉。她说,我和钱是清华研究院时的同学(钱比她低一班),和他的夫人也挺熟,他们的婚礼是在杨绛家举行的……当时只邀了些亲戚,我们夫妇却参加了,是很少的几位朋友中的一对,因恰好在南方的缘故。我和钱的生活圈子不同,他是有生活阅历的,而我却没有。以后的几十年,我们几乎再没有来往,形同路人。”
扬之水在日记里说的第三期是指1991年3月刊的《读书》杂志。赵萝蕤对钱钟书的态度在扬之水的日记里也清晰可见,例如1991年12月26日的日记所记:“赵萝蕤又说起近来对某某的宣传太令人反感。”这里的“某某”显然是扬之水隐去了人物的具体名字,但看上下文也不难看出这里的“某某”和下文的“他”都是指钱钟书。赵萝蕤说:“我只读了他的两本书,就可以下结论说,他从骨子里浸透的都是英国18世纪文学的冷嘲热讽。17世纪如莎士比亚那样的博大精深他没有,19世纪如拜伦、雪莱那样的浪漫,那样的放浪无羁,他也没有,那种搞冷门也令人讨厌,小家子气。以前我总对我爱人说,看书就要看伟大的书,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何必浪费在那些不入流的作品,耍小聪明,最没有意思。”
扬之水日记里的赵萝蕤说话直截了当没有丝毫掩饰,例如1992年5月9日的日记,那天是赵萝蕤的80寿诞,扬之水问起她年轻时的一些事情。她说起在大学里,她是同年级中最小的一个。王世襄、萧乾等,年岁都比她大,但班级都低于她。那时她的外号叫林黛玉,有许多追求者,但她却追求了陈梦家。扬之水问她为什么?是不是喜欢他的诗?赵萝蕤答:“不不不,我最讨厌他的诗。”扬之水再问,那为了什么呢?赵萝蕤答:“因为他长得漂亮。”赵萝蕤还说,每年清明,她要祭奠两个人,一个是陈梦家,一个是她的父亲。不过陈梦家死时连骨灰也没有留下,所以她也只能在心里悼念一番。
再如扬之水1997年5月8日的日记里所写,她先去东四麦当劳购得两份快餐,去看望赵萝蕤也是一年一度的祝寿。赵萝蕤送她一册刚刚出版的《我的读书生涯》,又拿出一册《陈梦家诗全编》给她看。说起其中的一首《唐朝的微笑》,赵萝蕤说:“这是写给孙多慈的,梦家也认识她,在我之前。孙是徐悲鸿的学生,端庄,漂亮,又特别有才华。可那时候她疯狂爱上了她的老师,而徐悲鸿早和廖静文结婚了……”扬之水问赵萝蕤:“陈先生有没有写给您的诗?”赵答:没有。扬之水又问为什么?赵再答:“不是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吗?”

《问学记》
扬之水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4年8月出版
再如扬之水写怀念金性尧先生。1996年以前,金先生是《读书》的作者。扬之水离开《读书》之后,与绝大多数作者都逐渐断了联系,但金先生是很少几位始终保持来往的师长之一。在扬之水眼里,金先生一生写下的文字,最多的就是文史随笔,或说文史小品。“一贯的风格是平实而质厚,不事雕琢,而有慰藉……始终萦绕着对世情的关注,虽是尽由读史而来,隐而不显。”而金先生更是把扬之水视作文章知己。金先生说他和扬之水有共同的特点:自学出身。“厌凡庸,厌头巾,厌婆子嚼舌。有审美力,感情质,无理论基础。喜博览,爱书如命,手不释卷……”扬之水虽说“这里应把我排除掉”,但金先生这段话在夫子自道之外,也道出了他和扬之水的共同特点。
来源:《藏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