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时光的草叶信笺
林坤源
晨露还凝在草尖时,我的鞋底已蹭开第一声"沙沙"。那是青草踮脚打招呼的动静,叶片边缘的锯齿划过鞋面,像时光正用纤细的指尖,在泥土这本摊开的信笺上,轻轻落下第一个逗号。小径弯成羊肠的弧度,两侧的艾草举着绒白的穗子摇晃,风掠过的瞬间,露珠"啪嗒"坠地,在红土上洇开湿痕——是大地签收时光的印章。
林景在前方漫成绿雾。老槐树的枝桠撑着蝉鸣的穹顶,"知了——知了——"的长音从叶隙漏下,砸在小径上碎成斑驳的光片。一片梧桐叶旋着飘落,叶脉里嵌着昨夜暴雨的刻痕,我捡起时,指腹触到叶肉下细密的筋络,像触到时光藏在草木里的血管,仍在轻轻搏动着朝露的凉。
转过爬满牵牛花的石砌弯道,少年正把荷叶顶成伞盖。他的蓝布衫沾着草籽,狗尾草穗子在指尖晃成小扫帚,扫过路边的蟋蟀草时,"沙沙"声里混着他含糊的嘟囔:"草叶在给泥土讲夏天的故事呢。"他忽然蹲下,指尖拨弄草茎根部的土粒,阳光从他发缝漏下,在睫毛上凝成金粉,"你听,泥土在答‘知道啦,都攒进根须里了’。"细弱的草茎摩擦声与泥土的簌簌声,果然在脚边织成轻细的对话,像旧书页翻动时的私语。
谷田在坡地铺成倾斜的金毯,谷穗垂着沉甸甸的头颅,穗芒在风里划出银亮的弧线。阿坤蹲在田垄间,手掌握住谷穗轻轻一旋,谷粒便"扑簌簌"落进竹筐,如雨点打在纸页上的脆响。他起身时,腰间的草绳晃了晃,沾着的红土簌簌掉落,混进小径的青草里——那些被脚步踩软的草叶,正用卷边的叶片,悄悄收藏这些带着体温的土粒。"草径走起来像踩在光阴上吧?"他回头笑,眼角的纹路盛着秋阳,"每棵草都记得谁来过,踩出的印子啊,是给大地的签名。"
山褶在远处叠成青灰的浪,山涧水"叮咚叮咚"敲着岩石,像时光在数算脚步的节拍。我低头看脚下,被踩过的青草正慢慢挺直腰杆,露珠顺着叶片滑进泥土,将脚印的轮廓润成模糊的椭圆——那是时光在修改信笺的笔迹,把生硬的脚印写成草叶的颤栗,写成谷穗的摇晃,写成山涧水永不回头的流淌。
暮色漫过竹篱时,少年举着荷叶伞跑过,鞋尖踢飞的草叶"沙沙"作响,惊起的蚱蜢扑棱着绿翅膀,撞进谷穗的海洋。阿坤的竹筐"沙沙"唱着,谷穗扫过他晒成古铜色的小腿,像在给走过的日子打拍子。我站在小径尽头,看风掀起草浪,刚才走过的路正变成一片起伏的绿海,每一声"沙沙"都在风里荡开涟漪——那不是时光的低语,是大地用草叶、用谷穗、用山涧水,给每双踏过的脚印,写一封永远不封口的信:
泥土记得每粒种子的重量,就像时光记得每步路的温度。那些被草叶接住的露珠,终将渗进根须,成为年轮里的秘密;那些被谷穗收藏的阳光,终将酿成米香,成为岁月里的勋章。而我们走过的小径,从来不是孤单的线条——它是大地铺开的稿纸,草叶是会写诗的笔尖,脚步是落下的标点,当风掀起所有叶片的"沙沙"声,便是时光念出的、关于理想与土地的,最轻柔的长句。
风停时,梧桐叶落在脚边,叶脉里的纹路正对着泥土的方向。远处的少年喊我,荷叶伞在暮色里晃成半片月亮,阿坤的竹筐"沙沙"响着靠近,谷香混着草腥漫上来。我忽然懂得,这一路的"沙沙",原是时光给每颗热爱土地的心,盖的一座会呼吸的房子——屋顶是蝉鸣织的网,四壁是草叶编的帘,地板是泥土铺的毯,而所有迈向远方的步伐,都在这房子里,酿成了岁月最鲜活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