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古寺的断墙上,青苔正用千年光阴织一件绿衣裳。苔花小得像米粒,却敢学牡丹昂起头,不跟松树比高,不跟溪水赛跑,只在石缝里绣着细密的针脚。王维写“清泉石上流”,却忘了那石上清泉,原是苔衣用寂寞的针脚,一针一线绣出的银河。暴雨砸下来时,苔衣裹紧石头的心;烈日烤过来时,绿意渗进石头的骨。这般沉默的坚持,就像人生,不必喊疼,不必求救,把根扎进苦难的土里,春天自会从伤口里探出头,把荒芜染成翠色。
北风卷着雪片抽打大地时,梅枝正把香气凝成冰凌。它们不怕三九天的刀子,不眼红桃李的春风,只在霜雪里站成铁打的脊梁。陆游写“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却不知这香,原是梅枝用带血的牙印,在寒冬刻下的誓言。冰棱刺破花苞时,梅树把痛酿成蜜;风雪压弯枝桠时,梅树把苦炼成剑。这般倔强的自渡,就像暗夜里举着的火把,不必等天亮,自己就是光,能照亮脚下方寸,也能点燃他人眼中的星火。
春风一吹,蒲公英就撑开小伞,把心事交给白云。它们不贪恋故土的暖窝,不害怕远方的迷雾,只在风起时跳起圆舞曲。白居易写“离离原上草”,却不知草籽里藏着渡人的慈悲。当绒球炸成星星,当伞兵降落荒原,蒲公英用飘散的绒毛,为大地织出绿毯。这般轻盈的渡人,就像月光洒在屋顶,不必问归处,自己就是桥,能让迷途的蚂蚁找到新家,也能让干涸的裂缝生出新芽。
夏夜黑得像锅底时,萤火虫提着灯笼巡游。它们不羡慕霓虹的热闹,不埋怨星光的遥远,只在黑暗里眨着温柔的眼睛。辛弃疾叹“众里寻他千百度”,却不知这微光里藏着渡人的智慧。当夜色浓得化不开,当迷路的人急得打转,萤火虫便用尾灯连成银河。这般温柔的渡人,就像溪水漫过石头,不必惊天动地,自己就是路,能让慌张的脚步踩出节奏,也能让孤独的影子找到同伴。
老船工摇橹时,总在船头系一盏风灯。他说这是给夜航人引路,却不知这灯光也照亮了自己的归途。自渡与渡人,就像江河的两岸:自渡是石阶边倔强生长的野兰,不争春色,却用暗香为路人留一抹清凉;渡人是雨夜里悄悄撑起的伞,不问姓名,却用伞骨为他人挡一片风雨。苏轼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看似孤单的洒脱里,其实藏着渡人的暖意,当一个人学会自己过河,就有了帮人摆渡的力气;当一个人愿意拉人一把,自己的船也驶得更稳当。
星河与月舟在夜空相遇时,自渡与渡人就完成了最美的修行。不必问前路多少风雨,不必求命运赐予坦途,只消把心灯点亮,自会有人踏着光来,与你共赴彼岸。那时你会发现,那些独自跋涉的脚印,早已化作渡人的桥;那些咬牙咽下的苦涩,终会酿成渡己的蜜。原来生命最深的慈悲,不过是你曾被光照亮,便成了光;你曾被船摆渡,便成了舟。(选自史传统散文集《心湖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