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孜不倦地寻觅
献给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
(三)
田闻一
全军战死和幸存的副官李绍绅
17日黎明时分。暴露在曦微晨光中的滕县,到处墙倾屋倒,断壁残垣,到处都在燃烧……这是川军坚守滕县的第四天。
天未亮明,恼羞成怒的日军再次进攻。60余门大口径的榴弹炮、山炮、平射炮集中对滕县进行轰击;同时二十多架日本轰炸机临空反复投弹、扫射……县城里,除北关一座孤零零的德国教堂,日军怕引起外交纠纷放过了外,全城笼罩在一片火海中,烟雾弥漫,爆炸之声不绝于耳。天亮明时,日军倾巢出动,与此同时,日军用猛烈的炮火对城内实施遮断性延伸射击。
日军一部步兵百余人,以八辆坦克作前导,扎扎地冲进了南城。该段作战的营长王承裕,手下弟兄只有14人;他们临危不惧,坚持不退,浴血奋战,高喊杀敌,战至午后三时许,全部为国捐躯……终于,潮水般的日军从多处缺口冲进了城。所剩不多的川军,与日军展开逐街逐巷逐屋的争夺战;到处是枪声炮声和川军泣血的咒骂,呐喊。
王铭章将军自知已到最后关头。他退到西关一株燃烧的柳树下,向临城总司令部连续发出三电。自知援军无望,他掷地有声地向集团军总司令孙震表示:“……职忆委座成仁之训,及开封面谕嘉慰之词,决心死拼,以报国家,以报知遇,职王铭章叩铣。”
王铭章像(田闻一 供图,四川方志图库资料图)
黄昏时分,坚守了近四天的滕县全线失守。在袅袅升腾的狼烟中,零零落落的川军官兵与日军进行逐街逐巷逐屋逐城的战斗、拼命。这里、那里不时传出骤然响起的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和川军官兵同鬼子同归于尽时乡音浓郁的喝骂声:“龟儿子日本鬼子,老子就是变成鬼,也要来找你们这些龟孙子拼命……”
王铭章将军带着师参谋长赵渭滨、副官长罗辛甲、贴身少校副官李绍坤及一班卫士,被敌人压到了东关城楼下。在多名日军军官簇拥下站在城楼上的敌酋,长相粗鲁;他用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扶着指挥刀,通过身边翻译,要王铭章投降。
在如血的残阳映照下,王铭章将军一行,像是一群凝固的英雄雕像。“日本鬼子你听着!”在夜幕降临前,在断壁残垣的滕县鼓楼下,响起王铭章川音浓郁的声音:“这里,滕县就是埋葬你们矶谷师团的第一道坟墓,台儿庄是你们的第二道坟墓,徐州一线,最终将把你们彻底埋葬消灭!”
敌酋怒不可遏,嗖地一声抽出寒光闪闪的长长的战刀,一挥。顿时,枪弹如雨向他们泼洒而来;王铭章和簇拥在他周围的师参谋长赵渭滨、副官长罗辛甲等人个个中弹,慢慢倒了下去。在最后一缕如血的残阳中,王铭章用一只大手扪着从胸口涌出的血花;倒地之时,他用另一只手将护卫在侧、跟了他多年的副官李绍坤巧妙地往后一擀,身子往后一倒,将个子瘦小的李绍坤压在了他身下。随即,夜幕匆匆裹紧了滕县,这个晚上的夜特别悲惨黑暗,像是给滕县穿上了一件丧服。
王铭章烈士墓及简介(2021年10月31日蓬州闲士摄于成都市新都桂湖公园)
被尸体掩隐着的李绍坤。在半夜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找到了王铭章将军的遗体。他要把将军的遗体背出去,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别看李绍坤个子瘦小,出生于劳动人民家庭,从小劳动,身体素来结实,又练过功,很有力气的他,将块头很大的王铭章将军的遗体背在背上,弯着腰,在死人堆里小心翼翼地迂回前进。
他奇迹般地背着王铭章将军的遗体,脱险来到城外约五里的一个榆树林里。熟悉地形的他,将将军的遗体巧妙地埋藏了下来。台儿庄大战胜利后,他又带人去把将军的遗体接回去。
改革开放初期李绍坤留影(李小荣 供图)
因为在滕县耽误了时间,一头撞进去的日军精锐部队矶谷师团的末日到了。
台儿庄战役胜利结束。
台儿庄大捷是中国军队继平型关大捷后的又一重大胜利。对此,毛泽东、周恩来都作过高度评价。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说:“每个月打一个较大的胜仗,如像平型关、台儿庄一类的,就能大大沮丧敌人的精神,振起我军的士气,号召世界的声援。”周恩来说:“这次战役,虽然在一个地方,但它的意义却在影响战斗全局、影响全国、影响敌人、影响世界!”
战后,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在向国民政府及蒋介石的报告中,高度评价了川军,他特别提到了滕县之战。
“滕县守御,苦战撑拒。迄十七日下午五时半城垣俱遭摧毁后,被敌突入。巷战结果,我官兵均洒尽最后一滴血以殉城。查该军以劣势之装备与兵力,与绝对优势之顽敌独能奋勇抗战,官兵浴血苦斗三日半以上,挫敌锐进。阵亡师长王铭章、参谋长赵渭滨、邹慕陶,团长王麟;负伤师长陈离,旅长吕康、王志远等,使我援军得以适时赶到,战役中心之徐州得以转危为安。此种为国牺牲之精神,实不可泯灭。”
国民政府对阵亡的王铭章将军给予特别褒恤——
追认为陆军上将。
明令褒扬,举行国葬,拨专款一万二千元治丧。
将平生事迹宣付国史馆。
所有阵亡将士从优议恤(少将参谋长赵渭滨八千元,上校参谋长邹慕陶、团长王麟各五千元,以次均从优议恤)。
王铭章的灵柩运回成都,省垣各界赴东大路首站牛市口恭迎者达十余万人,而当时整个成都才不过四五十万人,迎榇行列长达十余里。
之后,王铭章灵柩被运回新都原籍落葬。现在,被追认为烈士的王铭章墓前有他一尊塑像:身穿黄呢军服的王铭章,英姿勃勃,骑着最心爱的雪里红神骏,腰挎战刀,指挥千军万马,冒着敌人的炮火奋勇前进,让人肃然起敬。
一波三折的寻觅
受央视委托,我开始寻找。
我先向父亲了解李伯伯的情况,不出所料,李伯伯1994年去世,享年84岁。李伯伯晚年生活安定安宁幸福;他的儿女都有稳定的工作,对他也很孝顺。
接下来,我着力寻找李名扬。
李名扬(李小荣 供图)
李名扬大哥与我虽然只有一面相交,但印象很深——那是困难时期,那个黄昏,李伯伯来请我们父子去他家吃饭。
在那样一个困难时期,吃饭,相当奢侈!
“绍坤!”父亲弱弱地谢绝,“情领了,饭就不吃了。”
李伯伯表现得很坚定,“我都准备好了。我就是晓得大毛今天要来,你们这边不方便……”恭敬不如从命,我们这就去了。
我们两家相距很近。他家住小南街,我家住宽巷子,都属少城。出宽巷子,过长顺街,过流水汤汤的金河上的小石桥,雾截横烟中到了他家。也是一个大杂院,三进的院落。李伯伯家在第一进,两间房;用牛毛毡搭了个厨房。待承我们的只有李伯伯和他大儿子李名扬,李伯伯让他的妻子带上众多孩子到人民公园耍去了,其实是让家人去流浪。这让我们很过意不去。
这个晚上,李伯伯忍嘴待客。让我们是吃饱了的,这有多么难得!
那晚月亮很好。饭后,李伯伯陪父亲在月光如银的天坝里,摆龙门阵。那是夏天。李名扬李大哥和我坐在他家门前那株水冬瓜树下聊天。
其时,已经在全国性的少年文艺类报刊上发表过文章,实际上已是少年作家的我,觉出李名扬这个名字,寄予了李伯伯很大的希望和期望,希望他扬名。月光下看去,李大哥的长相酷似李伯伯,不过个子要高好多。
李大哥刚刚高中毕业,参加了高考。我问他高考的志愿是什么。他叹了口气说,哪里还谈得上啥子志愿,他成绩很好,高考也考得好,本心是想填清华大学的;如果凭成绩,很有希望。但时下讲究成分、讲究家庭出生。他父亲当过国民党的兵,还是个军官……他受到牵连,上不了大学了……街道办事处通知他,要他去成都锁厂当工人……他慢声细语说这些时,抬起头来看着在浮云里时浮时沉、时隐时现的月亮,神情忧郁。
我想到父亲的“问题”,心情也沉重起来,说,“李大哥,我以后还不如你。因为成都毕竟是省会。我现在新津跟在当老师的妈身边读书,还在读小学,将来还不知咋样呢!”
他安慰我,“大毛弟,我看出来了,你以后很可能会成为一个作家,如果有那天,你要好好写……”
李伯伯在小南街的家,多年没有去过了。现在来到这里时,发现这片民房全部撤了,代之而起的是看起来千篇一律的大都高达30多层的住宅楼、居民小区。这一片是汪家拐辖区,我去了汪家拐派出所。
派出所本不接受这样的查询,因为要保护个人隐私。我出示了相关证件,于是派出所民警当着我的面将电脑打开查询:李绍坤1994年去世,享年84岁;他的妻,我叫李嬷嬷的去世时间还要早些。
派出所民警接着把李名扬的名字输进去,电脑中同时跳出同名同姓的李名扬四个,一个是1918年生人,另外三个是1955年以后生人。显然都不对。李大哥下面还有弟妹,但我不知他们的姓名,无法再查下去。户籍民警告诉我,如果李名扬查不到,有两个可能:一是去世了,销户了;二是离开成都市了……他建议我去成都锁厂找。
然而成都锁厂已垮多年,无从问询。央视方面抓得又紧,这是大事。作为川人,我向央视表示,我会继续努力。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那天,我把这事向弟弟偶然谈起,他说可以找冯森育“冯老板”帮忙,这是个老成都,结交很广,又热心。
弟弟找冯老板果然找对了。冯老板与李绍坤、李名扬父子熟,还帮助过他们。李名扬结婚时,床都是他送的……冯老板给我弟打包票,说找到李名扬,就这两天的事。冯老板很明大义,说央视要来蓉拍“川军抗战”是个大好事,他肯定尽全力。
然而,几天过去了,冯老板那边却没有了消息。
原来,不是他不努力,他雷厉风行,去找了原锁厂厂长兼工程师。原锁厂厂长兼工程师当然知道李名扬这个人,但锁厂关闭多年,锁厂人早都烟消云散……看老相识冯森有些失落,又知道他找李名扬的原因,原锁厂厂长兼工程师突然想起锁厂一个工人,是李名扬的高中同学,就把这个工人的电话告诉了冯老板。冯老板兴致勃勃找了这人。这人说,他18年没有见到李名扬了。只是锁厂关门后,一次同学聚会李名扬来过,来也是签一个名就走了……至于李名扬现家住哪里,电话号码等等一概不知……这样一来,冯老板这边的线又断了。
不过,冯老板要弟弟转告我,他还在做多方努力,他还有办法,表示“就这两天就有消息!”
2013年10月14日半夜时分,已经睡了的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电话是弟弟打来的。电话中,他告诉我,冯老板千辛万苦,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李名扬。之所以如此周折,是李名扬把名字改成了李明扬。之所以改名,是在那个年代,他“李名扬”这个名字被批判,认为是修正主义,想扬名,他不得不改名……
终于找到了
却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分
现实中找到的李名扬,72岁,肺癌晚期,在成都中医药大学医院住院部住院已经4个多月,生命处于倒计时……
弟弟说,生命处于倒计时中的李名扬,从冯老板口中得知找他的原因时,兴奋起来,苍白瘦削的脸上浮起一丝难得的笑,很欣慰地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守在他身边的弟妹们听了这话,也都流了泪。
弟弟说,冯老板希望我明天一早和他去见李名扬。
然而,恰好明天出报,我值班。出报是个大事,一点也不敢大意,三审三校,层层把关负责,一点也马虎不得。考虑再三,在那深夜时分,我很冒昧地给冯老板去了电话。听弟弟说,冯老板这个时候是不接电话的,根本就不开机。然而,我的电话一打去,他立刻就接了,显然,他在等我电话。
电话中,我给冯老板讲了明天不能去的缘由,准备后天一早赶去。冯老板没有吭声。我问冯老板,估计李名扬还能坚持多少时日?他说,“难说,随时都可能溘然而去”,想想又说,“但人常常会因为有一种盼头,一种支撑,再坚持一段时间也有可能。”看得出来,冯老板洞晓世事人心,他这番话说得很有点哲理。
第二天,是弟弟代表我和冯老板去看李名扬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天——2013年10月15日,李名扬于当日下午4时去世,他的生命定格在72岁的年轮上。这让我在万分遗憾、万分痛惜的同时,向弟弟问了李大哥最后时分的一切。
诗和远方
弟弟告诉我,处于弥留之际的名扬大哥紧紧抱着我送他的、我签了名字的书《川军出峡》不放。
《川军出峡》田闻一 著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
“李大哥,你还记得我哥吗?”
“记得……大毛弟嘛……那晚……月光好大……在我家冬瓜树下……”处于弥留之际的李名扬李大哥说的话都是断句,气息虚弱,而内的逻辑却是清晰而坚强坚硬。
“李大哥,你认为能有这一天吗?”
“有。肯定。”
他说时努力睁开眼睛,神情欣慰,流着泪,用微弱的声音说:“能有这天,能有川军抗战大白于天下,我就满足了……”说着说着,声音微渐微小,“这下,我可以高高兴兴,放放心心地去见爸爸了。”
“记得我哥说,当时你就认为他以后能成作家?你对他写出这本反映川军抗战的书,其中有李伯伯,是啥感觉。”
“高兴。我当时就觉得大毛是个作家的料,一定会写出这样的书、好书。”他最后用尽力气,看了看弟弟和冯老板,挣扎着小声说“感谢大毛弟,感谢央视……”说完后含笑溘然而去。
无论是当时,还是之后,我头脑中总是浮现这样的画面:
那九天之上,青松翠柏,茵茵草地,祥云升腾,白鹤飞翔,金鼓银磐——如果有天堂,那就是我想象中的天堂。还是那么身姿笔挺的李伯伯坐在小车上,急急用手划动车轮出来迎接他的儿子李名扬。
“爸爸,我向您报告一个久违的特大好消息!”见到父亲,李名扬李大哥抢步而上,跪在父亲面前,细说了过程。李伯伯听完儿子的述说,猛地伸出手,抱着跪在他面前热泪盈眶的儿子。李伯伯那双手,是劳动人民的手,也是军人的手;还是那么有力苍劲。父子相拥而泣,泪飞顿作滂沱大雨从天而下——这是他们最后,也是永远留给我的感人画面,也是我对他们的无尽思念和怀念。
晚年的李绍坤(李小荣 供图)
我多次徘徊在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前,久久仰望,却不时落泪。因为,周围的一切,反差是这样强烈——现代化的气息扑面而来,包括人们的穿着打扮。然而,有些人从纪念碑前经过时却熟视无睹,尽管他们手中拿着现代化的数码相机、摄像机,却根本不拍这尊纪念碑,关注的只有他们自己,要拍照的当然也是他们自己。
川军在抗日战场上(2023年9月2日蓬州闲士摄于成都市人民公园)
细观那站在纪念碑高处,手持一支相当低劣的、上了刺刀冲锋的川军战士,对此却是完全不管不顾,没有一点世俗,安之若素。他瘦脸上一双深眼睛里,闪射出的电一般的目光,火一般的激情,钢一般的意志。
刘开渠题“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2023年9月2日蓬州闲士摄)
我终于发现了我流泪的原因,诚如大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眼睛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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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闻一〔资深媒体人,著名长篇军事小说、历史小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直(红星)作家协会顾问,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名誉副会长,巴金文学院连续三届创作员。擅长以近百年间巴蜀大地上的重要人物、重大题材创作,成果丰硕。同时擅长散文、随笔写作和文学评论。作品多篇多次获第三届四川文学奖,黄河入海口散文奖,巴金文学院奖,全国首届“大红鹰杯”征文赛中篇小说唯一一等奖等。作品入选《四川五十年文学作品精选》(长篇卷)《四川改革开放三十年文学作品精选》(长篇卷)〕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