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6.23
羁旅寒宵 触景伤情——袁克文《桂枝香·江南且住》赏析
桂枝香·江南且住
江南且住,又邃市凄寒,灯酒何处?东去江流不绝,此情如故。轻车宛转霜风里,怅天涯,一年重暮。者时红袖,殷勤乍暖,还怯人妒。
向邻里,寻歌泥舞。便帘隔疏香,犹认眉妩。看似寻巢燕子,绕梁谁主?临妆索笑寻常见,几黄昏门外凝觑。树揺微梦,寒侵瑶席,等教春护。
桂枝香,词牌名,又名“疏帘淡月”“桂枝香慢”。以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为正体,双调101字,前后段各10句、5仄韵。另有双调101字,前后段各10句、6仄韵;双调101字,前段11句、5仄韵,后段9句、5仄韵等变体。代表作有刘辰翁《桂枝香·吹箫人去》等。
这首词是袁克文羁旅江南时所作,淋漓尽致地抒发了深重的漂泊之感和孤寂情怀。全词情感基调是“凄冷、孤寂、惆怅、迷茫和深切的思念”。
上阕:羁旅寒宵。
“江南且住,又邃市凄寒,灯酒何处?”开篇点明地点(江南)和状态(暂住)。“且”字透露出一种无奈和暂作停留的情绪,暗示并非心甘情愿或长久之计,为全词的羁旅漂泊之感定调。“邃市”,深邃、幽暗的街市,营造一种冷寂、隔绝的氛围。,“凄寒”,既是天气的寒冷,更是心境的孤寂凄凉。,“灯酒何处?”,这是一个关键问句。表面是寻找温暖热闹的去处(有灯有酒的地方),更深层是寻找慰藉、温暖、欢乐和归属感。这种“无处可寻”的迷茫,强化了孤独感。眼前所见并非想象中的江南暖意,而是深邃都市的凄冷。词人发出诘问:温暖明亮的灯火和慰藉身心的酒家,此刻在何处(灯酒何处)?
“东去江流不绝,此情如故。”目光转向滚滚东流、永不停歇的江水。以眼前“东去江流”的永恒意象起兴。“此情如故”,将滔滔不绝的江水与自身绵延不断的羁旅愁情、飘零之感直接关联。江水的不息,象征着愁绪的永恒和无法摆脱。这奔腾不息的江流,正如同词人心中连绵不绝、挥之不去的愁绪一样,长久不变。“不绝”与“如故”强调了愁绪的恒久与难以排遣。
“轻车宛转霜风里,怅天涯,一年重暮。”轻便的车子在凝结寒霜的风中曲折前行,我满怀惆怅地流落天涯,又到了一年将尽的岁暮时分。“轻车宛转”,描绘乘车在寒冷中辗转奔波的形象,暗含身不由己的漂泊感。“霜风”点明时令(深秋或初冬)和环境之严酷。“霜风”强化环境的严酷,“重暮”点明岁暮,倍增时光流逝、羁旅无期的哀愁。“怅天涯”,直抒胸臆,表达身处异乡的失意与愁闷。“一年重暮”,点明时间是年终岁尾。岁暮本易引人感伤,更何况是漂泊在外,更添一层时光流逝、功业无成或归家无望的悲凉。
“者时红袖,殷勤乍暖,还怯人妒。”“者时”,此时。 “红袖”,代指陪伴身边的女子(可能是歌女、侍妾或风尘女子)。“殷勤乍暖”,她们的体贴关怀带来短暂的慰藉和温暖。“还怯人妒”,转折关键。这片刻的温暖也无法安心享受,内心充满顾虑、畏怯和不安。可能是身处异乡、处境敏感(袁克文身份特殊,袁世凯之子,经历复杂),怕招致非议、祸患;也可能是一种更深层的孤寂感,觉得这种慰藉终究是外在、短暂甚至虚假的,无法真正温暖心灵,反而带来心理负担。这三句大意是,此时此刻,虽有身着红衣的美人殷勤相伴,带来片刻的温暖,但我心中却还担心惹人妒忌,或招来是非。此句是寒冷现实中的温暖回忆,但“乍暖”与“怯人妒”也暗示了这份情缘的脆弱与短暂。
下阕:触景伤情。
“向邻里,寻歌泥舞。”此二句写词人回到现实,试图排遣愁绪。走向街坊邻里,想寻找些歌舞声色以解愁闷。这是试图在声色中麻醉自己,忘却烦忧。“向邻里”,走向附近的街巷。“寻歌泥舞”,主动去寻找有唱曲有表演的娱乐场所。“泥舞”,可能指沉醉于歌舞之中。“泥”,有沉溺、执着之意,或指柔媚之态。
“便帘隔疏香,犹认眉妩。”此句写寻求慰藉过程中的感官印象,带着一种欣赏与遐想,但“帘隔”也暗示着距离与阻隔。“帘隔疏香”,隔着帘子,闻到若隐若现的香气(可能是脂粉香、熏香等)。“犹认眉妩”,凭借经验或想象,依然能“认出”或想象出帘后女子眉目的美好。“眉妩”,指眉毛秀丽妩媚,代指女子容貌美丽。大意思,即使隔着帘幕,闻到隐约飘散的香气,我依然能辨认出(帘内女子)那姣好的眉目。
“看似寻巢燕子,绕梁谁主?”此二句由眼前所见或心中所想的燕子(可能是实景,也可能是比喻)引发感慨,是本词的关键句,蕴含深意。“似寻巢燕子”,以燕子喻己,双关巧妙。燕子寻巢暗喻自己漂泊无依、渴望归宿。“绕梁谁主”,以疑问句形式出现,燕子绕着房梁飞,却不知现在谁是这屋子的主人!暗喻自己流落他乡,世事变迁,物是人非,找不到可以栖身、归属的地方。充满了迷茫、失落和身世飘零之感。核心是物是人非、归属不再的失落感。
“临妆索笑寻常见,几黄昏门外凝觑。”再次陷入回忆:从前,看着她对镜梳妆,向她索取一个笑容,是寻常可见的温馨场景。而如今,有多少个黄昏,我只能在门外久久地凝望,却不得入内。此句细节描写,充满生活气息和温情,与眼前的孤寂形成鲜明对比。 “临妆索笑”,描绘记忆中温馨旖旎的画面。心爱之人在梳妆时撒娇索笑,或刻意逗乐,充满生活情趣和亲密感。“寻常”说明过去这是常态。 “几黄昏门外凝觑”,与温馨的回忆形成强烈对比。“几黄昏”,说明次数之多、时间之长。“门外凝觑”,生动刻画出如今被拒之门外(或不得相见),只能痴痴凝望的凄凉、无奈和眷恋。此句点出词人心中深藏的相思之苦或对过往美好情事的追忆与失落。
“树揺微梦,寒侵瑶席,等教春护。”结尾回到现实:寒风吹动树枝,仿佛摇碎了微弱的梦境。深深的寒意侵透了华美的坐席(或床席)。在这彻骨的寒冷中,只能无奈地等待,期盼着温暖的春天来守护自己。结句以景结情,寒意弥漫,期盼渺茫,将孤寂无依、渴求温暖的心境推向高潮。
“树摇微梦”,寒风吹动树枝的景象,象征性地“摇碎”了词人仅存的一点渺茫希望或短暂美梦。
“寒侵瑶席”,寒气侵入“瑶席”(玉饰的坐席或床席,代指华美的居处)。表明无论身处何处,内心的孤寂寒冷(“寒”)已无处不在地侵入。“瑶席”本美物,更显寒意之深重无情。
“等教春护”,是全词的结句和情感的最终寄托。“等教”即“等待让”。“等教”二字蕴含无尽的无奈与希冀。“春护”指望春天的到来能守护、驱散寒冷。这表达了一种深切的渴望:渴望温暖(物理的和心灵的);渴望困境(漂泊、孤独、失意、相思)的结束;渴望新生和希望的降临(“春”的象征)。然而,“等”字也透露出深深的无力感,现状无法改变,只能被动地等待一个或许渺茫的未来。结尾在期盼中蕴含着深沉的悲凉。
这首词以寒宵羁旅为经,以歌楼记忆为纬,在“绕梁谁主”的天问与“等教春护”的卑微祈求间,撕裂出贵胄公子沦为江湖飘萍的巨大落差。霜风中的轻车、帘隙间的眉妩、梁上无主的燕影,共同凝结成一幅末路王孙的精神肖像——那是近代历史裂变中,一个未及惊醒的微梦。全词时空交错,虚实相生,情感跌宕,是羁旅怀人的佳作。(作者:龚新文,著名文化学者、书法家、书法教育)
袁克文简介:袁克文(1891-1931) 字豹岑,一字抱存,号寒云、龟庵。河南项城人。袁世凯次子。好研究金石古钱,工书,能诗词,昆曲名票。好藏书、古玩,精于鉴赏,曾与傅增湘、徐森玉、周叔韬等交往,研究版本、文物。对所收藏宋巾箱本《周易》、《尚书》、《论语》、《孟子》等八种尤为喜爱,辟"八经室"贮之。民国时与张学良、张伯驹、傅侗称"四大公子"。父死后久旅上海,变卖所藏为生。有《寒云手写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种》、《古钱随笔》、《圭塘唱和诗》、《围炉倡和诗》、《寒云诗集》、《寒云词集》。所写掌故、笔记如《辛丙秘苑》、《洰土私乘》等颇多独特之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