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阳四记

文/逯玉克

一条河，发源于豫西伏牛山深处，东南注入沙颍河，最终汇入淮河，成为淮河的源头。

《诗经》里有她的名字：汝河。

汝河上游，一片土地，一座古邑，多在汝河之北，故名汝阳。

西泰山

汝阳南部多山。

最有名的那座，位于县城南52公里的伏牛山腹地，名字叫：泰山。

泰山？

没错，就叫泰山。这是周公长子伯禽封于鲁阳（今河南鲁山）为侯后命名的。后伯禽随周公东征，迁都于曲阜，史称东鲁，立岱宗为东岳泰山，而原鲁阳改为“西鲁”，原泰山也只好屈尊做了偏房，改称“西泰山”。

西泰山峰峦无数，情侣峰和炎黄峰最为奇特著名。

上山不久，南望，满山的苍翠与杜鹃盛开的嫣红中，两座岩石大片裸露的巨石或山峰兀然而立，那神态，仿佛一对恋人正待亲吻，却突然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定格了。于是，地老天荒中，它们永远保持着这个让人心动也让人遐想的姿势。

大凡，事情将济而未济时，最能激发人们的兴奋。欲吻而未吻，恐怕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与呼吸，却又这么咫尺天涯。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108米的情侣峰，让很多游客想到舒婷的这句诗。

有人叫它羲娲峰，并演绎出伏羲与女娲的故事。依据大约出自先秦的《世本·氏姓篇》：“女娲氏，天皇封娣于汝水之阳，后为天子，因称女皇。”羲娲峰，一旦涂上远古的人文色彩，便一下子有了历史的纵深悠远与扑朔迷离。

草树掩映中，起伏的山路朝着情侣峰蜿蜒迂回。“看啊，它们要吻上了！”循声细看，可惜，还差那么一点点，于是怀着期待，继续登山。峰回路转中，终于，两峰相交了，但很遗憾，此时已然没有了拥吻的神韵。

爬到跟前，但见两峰崔嵬，无路可攀。伫立两峰脚下窄窄的峡谷，听不到它们的心跳，只有自己的喘息，偶尔有山风拂过，像是它们的耳语。岩壁的乱草杂树中，一簇簇一树树杜鹃花仿若童心无忌的小女孩，没有一点心思，只是可劲地灿烂，那明艳的红色，灼得人直想流泪。

十五里外，炎黄峰的奇崛，诱惑着我们的兴奋。一个半小时后，惊喜如约而至。海拔1488米的山体上，双峰并立，巍峨擎天，那气魄，那神韵，任谁都能看出伟人的气质与风采，这就是炎黄峰。

天哪，世上竟有这般的神奇造化！

黄帝雄才大略，征服东夷、九黎族，联合炎帝，涿鹿之战，擒杀蚩尤，一统华夏，肇造文明，被尊为中华“人文初祖”。只是，轩辕氏生于新郑，葬于黄陵，一生波澜壮阔，但不知与西泰山有何渊源？

“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具前，风伯尽扫，雨师洒道。”这是《韩非子·十过》中的记载。据说，炎黄二帝曾在此缔结联盟，大会诸侯。扑朔迷离的历史烟云，给西泰山平添了几缕幽古与神秘，

炎黄二帝的传说遍布九州，炎黄峰的形神毕肖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西泰山就这么让人嫉妒地独享了这份莫大荣幸与骄傲。

杜鹃花

初夏，是杜鹃开出来的。

其时，牡丹开罢，槐花已老，苦楝花虽然绽放，但极少连片成林，且太过细碎、淡雅，只有杜鹃，才能开出燃烧的浓烈。

杜鹃花又叫映山红，是一种“争奈结根深石底，无因移得到人家”的山野之花，但并不是所有的山野都能开出这样的“花中西施”，这大约也需要缘分吧。不知西泰山怎样修来这天大的福分，每年初夏，都被恣肆的杜鹃青睐、眷恋、攻陷，开成一座层林尽染的杜鹃山。

杜鹃花开，率性而又纯粹，无所顾忌，它不许像有些花，羞羞答答，隐在叶子间，欲露还藏。它开的时候，满树没有一片叶子，每一根枝条，都一嘟噜一串，成为花朵的涌泉，每一棵树，都擎举着一团花开如燃照亮山野的灿烂和明丽。

泰戈尔“生如夏花之绚烂”的诗句，可否是从杜鹃的枝头采撷而来？

杜鹃花是天生的艺术家吧，它从不毫无节制地用蛮力红遍千山，而是恰到好处地一簇簇、一片片，高低错落，疏密有致，烂漫在山脊峰峦，点缀在山坡峡谷。繁盛处，花开如云，浓若泼墨；稀疏处，疏影横斜水清浅，一枝红艳开清绝。

山上有条小径，循着杜鹃的踪迹蜿蜒，被称为杜鹃花廊。和蜂蝶一起，我们从花丛里穿过，于花影间流连，我忽然想起并篡改了两句诗：取次花丛频回顾，不因修道只缘君。所恨，四围青山，重峦叠嶂，路有尽而花未尽，远远近近，很多很多的花，开在那些无路可通的地方。白云深处有人家，在山里，杜鹃远比我们走得远。匆匆的游客，只能用目光去怜惜那抹无法抵达的绯红。

初夏，是杜鹃开出来的。

五月的西泰山，也是杜鹃开出来的。

你镜头里的画面，我笔下的文字，也都是杜鹃开出来的。

杜康酒

一缕奇异的醇香，从荒蛮的远古飘来，从苍茫的河洛飘来，氤氲成一种文化，渗透进红尘烟火，它就是：酒香。

三山环抱，一溪旁流。杜康河流水潺潺，清澈见底，酒泉沟百泉喷涌，清爽甘冽，夹岸树木葱郁，岸上绿野阡陌，这就是：酒乡汝阳。

“有饭不尽，委余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夏代的一个君王偶然发现，树洞里发酵的剩饭，居然散发着一缕奇异的香味，于是他发明了一种世间从不曾有过的奇异美味——水的形态，火的性格，妙不可言的味道。

那个君王叫杜康，他酿造的美味叫杜康酒，他酿酒的地方叫杜康村。

酒诞生得太早了，荒蛮还不曾走远，国家才刚刚建立，青铜器的铸造尚未成熟，甲骨文的胚胎还在孕育。食不果腹的远古，过早闯入人类生活的酒无疑是一种珍稀的奢侈品，但这种奢侈品却一经诞生就生生不息，不可遏止地刺激挑逗着人类的味蕾，在无数的天灾战乱中，依然芬芳飘溢着它特有的滋味。

曾想，酒，似乎应该出现在国力强盛的秦汉时代吧？又笑，倘没有了酒的浸润，生动鲜活的先秦历史会逊色多少呢？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酒的魅惑如此之大，以致夏禹在一次大醉方醒后慨叹：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果然，夏桀的豪饮无度，纣王的酒池肉林，都让他们都做了末代之君。于是，有人归罪于酒，但美酒何辜？世间尤物多矣，江山、佳人、宝玉、美酒，是玩物丧志？还是励精图治？全在你自己的把握了。

漫漫岁月，酒，氤氲成一种被赋予了丰富内涵的厚重文化。

“饮酒者，乃学问之事，非饮食之事也。”仿佛酒的醇厚浓烈注入了文人的血液，一部中国文学史，其实就是一部酒的历史。《诗经》中有“十月获稻，为此春酒”的诗句，孔子被袁宏道推为酒之饮宗，曹操煮酒论英雄，七贤饮酒纵歌，兰亭雅聚曲水流觞，陶渊明诗酒一生，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白居易“万感醉中来”，高适“心事一杯中”，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饮中八仙”的张旭，醉后以发蘸墨，笔走龙蛇，满纸云烟，杜牧“腹有书万卷，身外酒千杯”，苏东坡“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范仲淹“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连李清照也“浓睡不消残酒”……这些诗句一定是酒里泡出的吧？

“酒者，天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祈福，扶衰养疾。百礼之会，非酒不行。”古时的敬天、祭神、拜祖、赏赐、出征、凯旋，民间婚丧嫁娶无酒不成席的习俗等，无不浸透着那洞穿千年的绵绵酒香。

古希腊神话中，火是普罗米修斯从天庭盗回的，而酒祖杜康，它不是张骞从西域带回的，也不是玄奘从天竺驮回的，它是黑发黄肤的羲黄子孙，用原产于这片土地的小麦、高粱等农作物酿造的，用带有图案或没有图案的陶罐存着，用造型奇特的青铜爵盛着，用漆制的酒觞饮着。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根植于博大精深的河洛文化，杜康，一条发源于历史深处的涓涓小溪，汇流成一条波澜壮阔的滔滔大河，醇香了几千年，成为华夏文明的另一种载体。

哪种酒与中国的朝代等长？

哪种酒涵养折射着中华文化？

历史长河里，有些文明衰落了（比如和酒同时代的青铜文明），有些文明却水乳交融地渗透进我们的生活中。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回味悠长的醇浓酒香里，多少潮起潮落花开月升的故事？

其实，咱喝的不是酒，咱沉醉的是袅袅酒香里的中国文化。

恐龙谷

靳河，是一条小河，小到这么多年你我都不曾听说，小到网上也百度不到，小到地图上也只是那么细如发丝连名字都没有标注的淡淡一痕。

地老天荒中，靳河流过多少岁月？谁也不知道，也许，早在恐龙时代，它就静静流在大山深处。

知道吗？伏牛山北麓的汝阳，这片淮河流域的山水，这片汝河两岸开满杜鹃的地方，8500万年至1亿年前，曾是恐龙的乐园。

靳河流经的那道南北走向的山谷，就叫恐龙谷。恐龙谷蜿蜒在群山中，依稀还留存有恐龙的遗迹。

沧海桑田，陵谷变迁，史前的这片山水会是什么模样？没人说得清，我们只能假设：倘若这道山谷仍在，这条靳河仍在，那么，恐龙应该也在这儿嬉戏饮水吧。

靳河万古流，给这片山水带来了灵动与生机，充沛的水源，茂盛的草木，适宜的气候，让史前的恐龙拥有一片理想的休憩繁衍之地。

如今，早已灭绝的恐龙，只能以化石的方式，残留着那个遥远年代的信息。聪明的汝阳人在这段如画的山谷中，开辟了一条名为“恐龙谷漂流”的黄金水道。

靳河自南而北，清波漫流，潺潺媛媛，两岸植被苍翠，青山连绵，不时有怪石奇峰掠过，蓝天白云，是这片山水悠远辽阔的背景。河中，橡皮舟如片片红叶，在浪花激流中穿梭、浮沉、飘摇。

水流湍急乱石穿空处，碰撞如水石相激那样自然。船与石碰撞，船与岸碰撞，船与船碰撞，人仰马翻有惊无险的惊呼尖叫，淋漓宣泄着漂流带来的新奇、惊险和刺激。在8公里150米落差的漂程中，直欲把天上的白云撞碎成朵朵浪花。

当然，也有岁月静好的时候。水流平缓开阔处，大家没有了激流险滩中翻船、打旋的仓皇狼狈，无辣不欢咋办？于是，相互间的水仗成了一种特殊的问候方式。凭着百年修得同船渡的缘分，素昧平生的游客萍聚于此，你水枪的挑衅与攻击，射出的是尽兴；他瓢盆交加的报复，泼来的是开心。

恐龙谷是一架琴，靳河是流动的琴弦，游客呢，是琴弦上悠然跳动的音符。

忘情在山水间，四方游客惬意成水中的蝌蚪，忘我成岸边草丛朵朵鲜艳的杜鹃花。

归途中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靳河的源头在哪里？我们是顺流而下的，倘若缘溪行，林尽水源处，可否能寻到一个隐秘的洞口？

其实，在浪花激流中冲浪的两个小时，在碧波清潭中优游的两个小时，我们已然幸运成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武陵人了。

作者简介

逯玉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文字见《中国校园文学》《中国铁路文艺》《星星》《芒种》《散文百家》《少年文艺》《延安文学》《北方作家》《青海湖》《奔流》《牡丹》《骏马》《椰城》《飞霞》《躬耕》《今古传奇》《微型小说选刊》及《作家文摘》等。主编《河洛散文百家》《洛阳文学典藏》。历史散文集《月明三川》入围第二届刘成章散文奖，乡土散文集《春透一犁雨》正在出版。

来源：现代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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