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简单
来源:河南作家
1
泱泱华夏,沉浮千年,悠悠碧水,鹤鸣九天。
设若没有死亡的篱笆,把一切隔开,设若没有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这里还是一片清澈的湖水,人们逐水草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派和美,形如大有之境……
然洪水来了,野兽来了,瘟疫来了,死亡也来……
死亡让人变得敬畏。死亡让人变得哀伤。在哀伤中,有了思念和泪水,在泪水中有人削骨成器,吹奏出风声雨声湖水声。
一支骨笛就这样诞生了。
它有孔,上下不一。它甚至还带着某种肉腥,髓腔里还住着飞翔的梦,但现在,它在石斧的修正下完成了自己。它甚至还显得那么粗糙,但音律赋予了它生命,宫、商、角、徵、羽,那时还没有被命名,但数理在运用中已被开启,他们模拟天籁,又创造自我,他们用刻符记事,用甲骨占卜,他们在春天集社狂饮,然后在桑林交欢孕殖后代……
2
九千年的往事,如梦如烟。隔着博物馆的一层玻璃,我又看到一个人的孤独。孤独是一把利箭,它钻心,它彻骨,它会让一个叫朱帜的考古人彻夜不眠。
那是不经意的一瞥,河沟有那么多陶片,那陶片分明带着远古的风霜,在1962年朝阳里,惺忪地睁开了眼……
朱帜醉了,醉在了这片泥土中,在挖开的土层中,他竟看到了红烧土和人骨,还有红烧土上稻壳印痕。
一场大戏迟迟没有拉开帷幕,直到1980年。新石器早期文化遗存的确认、裴李岗文化的主要源头,这一系列发现,让整个贾湖都沸腾了,这是九千年前先民的居所,这是沙河流域最早的人类活动遗址,从墓葬里出土的骨笛竟有几十支之多。
骨笛最早可能用于狩猎,模拟鸟鸣,吸引异性飞禽,等实用主义阶段的完结,它就进入了祭祀和巫礼,一个有序的社会性群体需要神,神能通天,让人敬畏,神能安心,让人抵御四野八荒,豺狼虎豹……
3
沙河流域最早的居民,相传为蚩尤。蚩尤为轩辕黄帝的儿子,蚩尤和轩辕黄帝干过一次硬仗,结果是蚩尤兵败被杀。《清华简》的披露虽然让人惊愕,但司马迁在作《史记》时也为我们留下过伏笔,所谓“蚩尤畔父,黄帝涉江”。沙河在宝丰、鲁山一段叫滍水,“滍”和“蚩”虽然读音有差异,但还同出于舌音。滍水与蚩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在1930年代,著名学者孙作云就来宝丰、鲁山一带考察过,从他的神话力作《蚩尤传》就可略窥一斑。 湖遗址与蚩尤有什么关系呢?这里一个关键就是“蚩”字,因为在贾湖遗址的刻画符号中,有一个符号和它很接近,那就是“蚩”字上半部分“山一”(上下结构)。文字的发明并非一朝一夕,肯定有个缓慢的过程,那么“山一”(上下结构)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什么?贾湖遗址是不是汉字的滥觞?
只有使用了文字,才会有文明,只有文明了,才能通过文字积累经验,骨笛从二孔到八孔的演变,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别看只多了几个孔,其音律的创造,可谓是空前绝后,现代人拿着这些骨笛,就能吹奏出各种音调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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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典籍,被汉代的儒生改得乱七八糟,所谓独尊儒术的结果是礼教掩盖了一切。魏史《竹书纪年》曾掀开一角,出土的甲骨文、青铜器铭文,只言片语,也曾透露了一些,直到《清华简》把一切颠覆。
所谓发生在中原涿鹿大战,其本质是一个家庭内部斗争。其大致的轮廓是轩辕黄帝战胜了炎帝,但并没有逼他退位,炎帝在名义上还是头领,轩辕黄帝为了控制国家,让大儿子青阳入朝堂主持内务,让小儿子少昊带兵在东夷主持防务,结果,青阳居沙河日渐壮大,不服炎帝管理,于是,炎帝告知轩辕,才有了涿鹿之战,青阳战败后被杀于鱼陵,成了畔父的反贼,渐渐就被史书写成了蚩尤,蚩是一种蔑称,山虫也!类似帝辛,被称为纣王一样。
贾湖遗址也属沙河流域,且距九黎山不远,九黎就是蚩尤的氏族,其文化断层为裴李岗文化特征。虽然年代上和轩辕黄帝时期不符,但刻画符号指示,到底包含着什么,还有待于进一步去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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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笛的斑驳,就是岁月的风霜,殆尽繁华后的落寞。
笛音的清澈,就是贾湖水留给今人的摩斯密码,不需要破译,你只需要张开耳朵,听,用心听就行了。
星汉无声,萧萧落叶,滚滚红日,鹤群涉水而过,优雅挺立,从容不迫,时而低头觅食,时而引颈鸣歌。羽毛与微风,摩擦出细微的震颤……
彼时的中原大地水草丰茂,先民们在渔猎间隙,偶然发现中空的兽骨能发出奇妙声响。从最初随意敲打的孔洞,到精确计算的七孔音阶,人类对音律的探索如同破茧的蝶。当第一缕晨曦穿透骨笛的孔洞,那个瞬间,混沌的世界突然有了秩序,自然的韵律化作可捕捉的音符,原始的艺术在呼吸与气流的交融中诞生。
现代声学仪器将骨笛的音频转化为数字图谱,误差竟不足五音分。这令人震惊的精度背后,是怎样的智慧?八千年前没有游标卡尺,没有十二平均律,但先民们或许早已懂得用日影丈量土地,用脉动计算时间,将对自然的观察化作音律的密码。每道打磨的痕迹,都是他们与时空对话的印记;每个音孔的位置,都暗含着对宇宙节奏的深刻理解。
骨笛的音色与竹笛截然不同,带着泥土的厚重与鹤骨的清冽。吹奏时,气流在中空的骨管里盘旋,仿佛穿越古老的隧道,裹挟着远古的星光与晨雾。这声音让人想起《山海经》里的昆仑墟,想起先民祭祀时缭绕的青烟,想起篝火旁原始的舞蹈。音乐在此刻不再是简单的娱乐,而是连接天地、沟通神灵的媒介,是人类试图理解世界的最初尝试。
在博物馆的展柜里,玻璃罩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却锁不住骨笛的灵魂。参观者驻足凝视时,总能在斑驳的骨纹中看见历史的褶皱。有人看到了先民狩猎时的矫健身影,有人听见了祭祀时的庄严颂歌,有人触摸到了文明诞生的胎动。这支骨笛像枚时光胶囊,封存着人类对美的永恒追求,也见证着华夏大地音乐文明的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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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子在上古叫什么,已无从考证,有人说叫龠,但我觉得龠更像是排箫的前身。黄帝命伶伦作律,伶伦截竹首制为“黄钟之宫”,也称“黄钟之龠”。笛子在叫的“篴”时,已出现《周礼》里了。此时的笛子多为竹笛,已不再局限于原始的娱乐功能,而是作为雅乐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宗庙祭祀、宫廷宴乐中奏响庄严肃穆的旋律。竹笛的音色清越空灵,恰似君子的品格,与儒家“乐以载道”的思想不谋而合,逐渐成为文人修身养性的灵魂伴侣。
贾湖遗址出土的骨笛,可以猜测,在那个时代应该是权力的象征。从一老年女性墓葬中出土的不光有骨笛,还有类似剑柄的石器和龟甲,且剑柄石器顶端弧面上有类似文字的划刻,而龟甲上带有“目”字形符号,而更广泛的挖掘后,在其他墓中出土的龟甲片、骨笛、杈形骨器、石器和陶器上也陆续发现了刻符,这也说明,贾湖先民在那时已有了等级划分,是一个带有社会性的群居部落。从清理出的房址、陶窑、灰坑、墓葬,以及一些壕沟、小坑、柱洞等,都能清晰地看到这一点,而龟甲上文字的出现,不得不让人怀疑华夏文化源头是否真有神龟出洛水负洛图,洛图失传神龟不知去向后,龟甲占卜就变成了沟通上天的最高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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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湖的骨笛能有七孔,也就代表着他们的生产水平达到一定的高度。大量猪、狗等家禽的骨骼出土,以及半地穴式的房屋遗址出现,也说明了他们已从狩猎转向了农耕,从出土的大量炭化稻米和诸如石镰、石刀、石铲、石磨盘和石磨棒等工具,表明贾湖先民早在八九千年前就掌握了水稻种植技术,粮食的丰收,自然就为酿酒打下了基础。先民们经过不断实践,终于掌握了一套酿酒技术,即果汁加蜂蜜在陶罐中发酵,然后加粳米。
世界是残缺的、不完美的,正是酒的发明,才让我们暂时忘却了烦恼和痛苦,让心灵得到片刻的宁静。贾湖的先民遇到的痛苦和烦恼不会比我们现在少,试想洪水过后,家园被毁,瘟疫过后,亲人离去,在忧伤的笛音中,若没有酒精的麻醉,那些撕心裂肺的镜头,他们该怎么去面对?
酒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而贾湖的文明,在微醺的醉意中,早就被骨笛吹彻了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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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轮回,乾坤挪移,八千年后的今天,当Ai制造出无数华丽音效,贾湖骨笛的音色依然无可替代。
最真的艺术往往诞生于最质朴的灵感。那些在骨头上刻下的孔洞,不仅是音律的刻度,更是人类文明最初的诗行。
当一只丹顶鹤飞过,它的翅尖蘸着夜雾,在陶罐表面画出螺旋纹路时,当篝火在大地上聚成星辰,鹤的魂魄被编成十二律时,我仿佛又听见了远古的笛声,从贾湖的芦苇荡飘来,穿过岁月的长河,在我们的心头泛起层层涟漪……
文明如斯,万古长青!
作者简介
简单(1972——),河南宝丰人,诗人、作家、编剧。已出版作品《胡美丽的故事》《落凫记》《午夜之喑》《新通桥之恋》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莽原》杂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