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清明节一到，不远不近的亲戚便从四面八方赶来。有人坐绿皮火车，有人搭长途客车，有人带着刚满学龄的孩子，一起跋涉回到老屋后山那片林地。那里有我们的祖坟，也有我们从未真正谈论过的家族。

大人们说"去给老祖宗上坟"，但我渐渐发现，他们真正走近的，其实是彼此。

墓前跪拜是安静的。香火升起时，谁都不大说话，仿佛生怕惊动地下的人。但在焚纸之后、酒菜摆上之前，大人们会聊起来。说起那年冬天祖父咳得厉害，某位婶婶给送了瓶蜂蜜；说起谁小时候偷喝了供酒被打，结果却是笑成一团。久未谋面的堂兄弟姐妹在清明这天重新认识彼此，甚至有些从未谋面的人，就在那片坟地前第一次握手。没有人催促寒暄，沉默也自然。是那个不在的人——墓下的某位亲人——把人聚到了一起。

我渐渐明白，清明不只是对死者的纪念，它还是一种对"活着的关系"的修复仪式。失去一个人，也许意味着失去了一整个情感的通道。而清明，就是人们用来再次走回这条通道的日子——我们走得缓慢，小心翼翼，但最终总会在人群中找到彼此。

有一年我看见两个姑姑，因故冷战多年，在给祖母上香时，不约而同跪在了同一张草席上。起身之后，其中一个姑姑递了一张纸巾给另一个，说："地太湿，你膝盖不好。"对方点点头，说了句："明年早点来吧。"那天，她们一起下山，走得很慢，谁也没说对不起，但春风已经替她们说了。

我们常以为清明是与逝者说话，其实它也是让我们在人间，重新说得出口。

清明是中国最温柔的仪式之一。它教会我们，在一个人消失之后，他的轮廓会投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我们因为他走到一块，也因为他学会彼此照看。

墓前没有掌声，也没有结局，只有旧事重提和沉默的理解。而我们在人间的那点温情，便是如此被悄悄缝补好的。

2022年12月31日，裕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