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寒门，才华横溢，逆袭成为一代文宗；为人耿直，怼天怼地怼皇帝，哪怕被贬也不在意；绯闻缠身，桃色新闻满天飞，确有其事？还是被政敌攻击？
今天要讲的就是千年科举第一榜的主持人，中国文学史重要的里程碑——欧阳修。
我将用5首词串联起欧阳修的一生。
第一首词是《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这是欧阳修离开自己第一份工作——西京留守推官时所写，这时他27岁，在洛阳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因为他逆风翻盘的第一段人生，就在这时达到了快乐的顶点。
我就先来讲述他人生的第一阶段。
1 逆风翻盘、洛阳花下
公元1007年，四川绵州，也就是今天四川绵阳的一处简朴屋舍里，欧阳修出生了。
这时候想必有同学想到了，那篇“请全文背诵”的《醉翁亭记》里，不是写着“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吗？
其实江西庐陵（今江西吉安市）是欧阳修的老家，绵阳是他父亲暂时任职的城市。
刚出生的欧阳修还不知道，他的父亲欧阳观今年已经55岁高龄了，而他的母亲郑氏才26岁。
欧阳观，一个频频让我跌破眼镜的男人。
他，48岁，才考中进士。
没考上之前一直没结婚，考中之后，竟然娶了一个比自己小29岁的女孩。
这件事离谱中又透着一丝合理。
这是因为北宋流行“榜下捉婿”。
话说北宋前期，由于缺乏人才，读书人考中进士之后就可以直接当官。
这点不像唐朝，还要再通过吏部铨试，比如大文豪韩愈就在中进士后又考了8年才有个正式工作。
所以，北宋时期，放榜之后嫁女儿蔚然成风。
毕竟，女儿一嫁就成官太太，生活就有保障，女婿的人品和才华又经过了皇帝的认证，肯定不会错。
老丈人们在放榜之后开始纷纷抢人，这时候年龄自然不是问题了。
比如有一位老头，一辈子也没找到过女朋友，70多岁终于考上进士，媒人把门槛都踩烂了，老头笑得作诗一首：
读尽文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
媒人却问余年纪，四十年前三十三。
以20岁的芳龄盲嫁给50岁老伯这样的剧本要是给我，我吓都快吓死了。
更吓人的是，她29岁守寡了。
因为55岁老来得子的欧阳观，58岁刚迁到江苏泰州做推官，就撒手人寰了。
撒手的时候家里更是一穷二白啊。
欧阳观一辈子在各地方做推官，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刑狱断案。
他为官清廉，认为钱财是一种拖累，加上官品又小，死的时候就没能留下什么像样的财产。
这剧本对于幼小的欧阳修简直是地狱级的挑战。
但我们的郑女士，她是一个奇女子，一手烂牌打成我国古代四大贤母。
我们来看她是怎么逆风翻盘的。
她首先就非常利索地带着儿女从泰州千里迢迢赶到湖北随州，投奔了丈夫的弟弟欧阳晔。欧阳晔跟他哥哥一样清廉自持，家里也不富裕。
虽然基本生活可以得到保障，但是欧阳修的教育就跟不上了。
此时的欧阳修不仅交不起学费，家里也没有藏书，甚至连读书写字所需的笔墨纸砚都没有，看起来离一代文坛大师八竿子打不着。
但是我们的郑女士，她想了一个名垂青史的奇招——画荻教子。
她“亲诲之学……以荻画地学书（《宋史·欧阳修传》）”。
什么意思？就是亲自教欧阳修念书，用“荻”这种植物当笔杆子，在地上写写画画，教欧阳修认字写字。
“荻”就是“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荻”，它应该就是芦苇，长南方叫荻花，长北方叫芦苇。
我们的郑女士很强，是有功底的知识分子女性。
她“多诵古人篇章，使学为诗”（《欧阳修苦读》），通过大量诵读古文让欧阳修学习写诗。
这件事情听起来容易，但实操起来很难，因为他们没有教材底本，全靠郑氏自身的智慧和学问为欧阳修进行学习启蒙教育。
不得不感叹，一个优秀的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
开蒙之后，爱看书的欧阳修就来到同乡有钱人家里借书，把内容抄录下来阅读。
这个时候的欧阳修展现了极强的学习天赋，“抄录未毕，而已能诵其书”，还没抄完，就已经会背了，“以至昼夜忘寝食，惟读书是务”，成就感和天赋让他越来越爱读书，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
欧阳修的求学之路由此进入一个正向循环。
郑女士对欧阳修的影响，还不止是开蒙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对欧阳修道德价值的塑造。
郑女士曾经对欧阳修说：“你父亲做官的时候，常常在夜间点着蜡烛办理公务，屡屡停下来叹息，我问他为什么，你父亲说，这是一个死刑案子，他想帮这个死刑犯看看还有没有生路，但找不到。我就问他，别人都是死刑犯了，还有什么生路可以找寻呢？他说，找寻生路却不得，那死刑犯和他就都没有遗憾了。”
我当时看到这里就很疑惑，死刑犯肯定犯了大过错，害了人，十分可恶，你还给死刑犯寻什么生路呢？
我接着往下看就看到郑女士对欧阳修说：“你父亲如此为死刑犯们寻求生路，但世上仍有量刑过重或冤死的人，更何况大多数官员都是想着如何问斩他们呢！”
我当时惊呆了，欧阳修当时也惊呆了。
这番话震撼了欧阳修年轻的心灵，其中蕴藉的生命关怀意识使“修闻而服之终身”，他听了之后终身照做。
想必这也是欧阳修一生勤政爱民、想民之所想、乐民之所乐的精神启蒙吧。
如果说“奇母”郑女士为欧阳修奠定了求学基础，那么另外一次偶然的“奇遇”就为欧阳修领导北宋诗文革新运动埋下了伏笔。
9岁那年，欧阳修在随州大姓李氏家“得唐韩愈遗稿于废书簏中”（《宋史·欧阳修传》），就像武侠小说的主角掉下悬崖，找到失传多年的武林秘籍一样，欧阳修在一堆废书垃圾中找到了韩愈遗稿。
这下他就像脑袋被开了光一样，不仅钻研出其中的精要，还立下了赶超韩愈的决心。
“奇母”加“奇遇”就成就了欧阳修的“奇童”称号，小孩欧阳修所作的诗赋文字，就已经像成年人一样有条理章法。
当时北宋西昆体大行其道，文风萎靡不振，内容雕琢刻意，许多知名文人如苏舜钦、柳开等人都想创新古文，但因笔力不足都未能如愿。
没想到欧阳修长大之后，真的成了韩愈那样的引领诗文革新、开创一代文风的宗师级人物。
不过我们的宗师，16岁第一次参加随州的州试，就没过，因作赋不合官韵被黜。
19岁倒是通过了州试，但又折戟在礼部试上。
不过他从头再来，竟然在23岁时，在州试、礼部试连中两个第一名。
在礼部试中点欧阳修为第一名的正是我们词脉上一期的主角晏殊，而后来的欧阳修也主持了一次礼部试，并在那一次考试中选中了他的接班人——也就是我们下一期的主角——苏轼。
（这宿命般的传承感！）
礼部试之后欧阳修在殿试上获得第14名，因而被派往西京洛阳当推官。
感觉欧阳修跟推官很有缘分，他爹中进士之后一辈子当推官，他叔叔也在湖北随州当了二十几年的推官，一家子都干刑狱断案。
一开始，欧阳修是很安逸的。
因为他第一个上司钱惟演，是宋初诗坛三体——西昆体的主力军之一，身边聚集了一批才学之士。
欧阳修来到洛阳，如鱼得水，与八位亲密朋辈互为古文歌诗，自称“八老”。
他还与北宋现实主义诗人梅尧臣一见如故，结为一生至交。
这时的欧阳修意气风发，以文章名冠天下，一时风头无两（《欧阳修简谱》）。
钱惟演平时就爱宴饮玩乐、吟诗作赋，不那么在乎“绩效”，工作上主打一个放松。
有多放松呢？
这天西京八老组织了一个嵩山团建，回来的时候比较晚了，又遇到下雪，就在龙门歇脚，登石楼望都城。
忽然在烟霭之中看到有车马行来，原来是钱惟演大人特意送了歌姬过来陪他们玩，还带了话说，你们爬嵩山辛苦啦，就在龙门赏雪玩吧，单位没什么事，不用着急回来。
（老天爷呀这么好的领导是真实存在的吗！）
欧阳修在洛阳度过了非常快乐的时光，洛阳此时此刻就已经不再是洛阳，它是欧阳修文学、事业、友情的初始空岛，是他开始与新婚妻子组建家庭的美好盼望，是他对于美好城市的郊野山河、豪华宫阙、历史人文的情怀寄托，从此这个城市与他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任情疏宕的回忆，紧紧相连。
难怪他离开洛阳的时候，是万分的不舍，写下了《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份不舍就体现在“尊前拟把归期说”，“尊前”就是酒席之前，欧阳修在饯别的宴席上，对着他喜爱的歌姬画饼，说他打算“拟定”一个“归期”，“归期”就是回来的日子。
“尊前”和“归期”这两个词马上引起了我的联想。
韦庄说“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你直接喝醉好了，不要再想未来的烦恼。
苏轼说“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不过都是宇宙的过客之一，又何不放下忧愁，尽情享受花前醉酒之乐呢？
就连欧阳修自己也说“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意思是我老头子也要簪花，我给歌姬唱的小曲加个1.5倍速，我跟友人推杯换盏频频，人生哪里还有比这快乐的事呢。
所以尊前，虽然表面上似乎有一层忧愁痛苦，但那是一种暂时的、可逆的痛苦，它更强调的是乐而忘忧。
而“归期“则相反，它表面上是一种喜悦的期盼，但实则是一种长久的、绝望的痛苦。
因为李商隐说“君问归期未有期”，你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根本无言以对。这是因为首先，“归期”会因为现实的困难而生变，哪怕我有无穷思念，都很难给一个确定的日期。
所以晏几道说“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更何况，有时候“归期”根本就是永远不会实现的空想。
因为欧阳修自己就在别的词中说“堪恨风流成薄幸，断无消息道归期”，这知心人到底是变成负心人，还是在路途中遇到它事，便成为一种郁结。
所以欧阳修又要替被“薄幸”的她们发问：“梨花最晚又凋零，何事归期无定准。”
不过洛阳这回，是欧阳修自己要来当这个负心人了。
显然送别欧阳修的美人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未语春容先惨咽”，没等他说话，没等他画出任何一张“我很快就回洛阳”的饼，美人就已经惨咽，她知道这一次的分开，也许就是永别。
他用“尊前”来表示快乐，又用“归期”来提示痛苦，他用“春容”来象征美好，又用“惨咽”来打破。
从这两个转变，我们能够体会到一种充满矛盾冲突的情肠，那就是无论他如何满怀期待、如何珍赏那些洛阳城的美好，这一切都将被人生的无常变化所击溃。
但是，不过须臾，欧阳修的痛苦就被治愈了。
因为他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你们看他提出了一个多么新颖的命题。
前代的诗人啊，你们不是见了落花风雨就要伤春悲秋，见了明月高悬就要感慨圆缺吗？
但风月本无情，世事本无常，你们何曾想过，是自己太过痴情才有了这些多余的憾恨呢？
欧阳修一下就从沉郁中豁然开朗，从哀痛中逸兴遄飞了。
欧阳修在《秋声赋》中反省道，“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
无情的草木尚有飘零的一天，更何况最有灵性的人类呢？无穷无尽的忧虑烦恼都在煎熬奴役人的身心。
“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更何况，人常常思考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忧虑一些自己的智慧所不能解决的问题。
“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人类啊，你还是好好想一想究竟是谁，给你带来这么多的戕害，不要再把这份怨恨寄托在风月秋声之上了，不要再沉溺于力之所不及、智之所不能的烦恼忧虑之中，从此快意潇洒地享受人生吧。
这一刻，离愁别恨、伤春悲秋的遮羞布被欧阳修一把扯开了，他抛下了矫饰，抛下了遮掩，提炼出“情痴”二字，作为他豪放的、超逸的、勃发的意兴之豁口，从此一切高涨的热情与低落的哀愁都无关风月，由“我”承担。
我在冯延巳那一期中说普天之下所有的诗人共有一份天赋那就是一往情深，正因“我”是这无情天地中那稀缺的痴情人，“我”才会被外物触动，被这无边的风月引动离肠啊。
所以“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这离歌别再给我创新演唱啦，我再听的话，一寸的离肠都能打千万个结了。
正如韦庄说“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这是多么挣扎、多么郁结之痛。
但让人惊喜的是，欧阳修从其中挣脱而出，他说，“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太好了，此时此刻，我只需看尽这洛城花，便肯同春风与你辞别。
洛城花，就象征着欧阳修在洛阳所经历的最美好的事物。
文学、事业、友情、豪华宫阙、江流山川，更重要的，是与知心好友们登高临水、相与赋诗的浪漫回忆。
这岂不是独属于他的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吗！
只要等“我”，将它们一个不落地珍藏到“我”的灵魂深处，似乎辞别就会变得容易起来。
你们看欧阳修是多么的疏狂大气，他就是可以在离别与繁华陨落的哀痛之中飞出纵横的豪宕。
我本来为“归期无定”、“春容惨咽”而忧虑，这时敏感的心灵一旦受到外物的影响，便容易深陷“一曲能教肠寸结”的痛苦中，但我能够接纳我的情痴，我能够坚定我的信仰，只要我“看尽”这洛城之花，就可以毫无遗憾地走向未来。
这首词独特的个性、独特的情感，是一种历代词人都未曾触到的、面对愁伤的豪放旷达。
我在讲冯延巳的时候，说冯词有向死而生的风格，因为他能在“终日望君君不至”的痛苦中得到“举头闻鹊喜”的希望，能在“日日花前常病酒”的痛苦中得到“平林新月人归后”的缓和，能在“酒醒添得愁无限”的痛苦中得到“鲛绡掩泪思量遍”的理性，他是在抚慰自己、宁静自己。
而欧阳修则试图以一种更为激情的豪兴、更为坚定的旷达直面痛苦、消解痛苦。
“直须”、“看尽”、“始共”，实以非常矫健的音节，顽强地表现出一种积极地享受生命的决心。这是一种多么独特的见解。
欧阳修在《别滁》这首诗里写道：“我亦只如常日醉，莫教管弦作离声”，他在又要离开一个喜爱的城市时，向宾客们说，我欧阳修就只像平时那样喝醉，你们不要放悲伤的离歌了。
欧阳修在诗、文、词中一以贯之地显露出他这种豪爽的性格，北宋文坛也逐渐显露新的气象。
欧阳修词文中有豪爽之气，做人更是“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宋史·欧阳修传》）”。
他不跟别人搞那些拐歪抹角的，当面就要说，说就说彻底。不管你是下级同事还是上级官员，甚至对皇帝也敢如此，堪称大宋怼怼王。
才第一份工作，他就敢怼顶头上司。
比如在西京时，好领导钱惟演调任离开之后，西京“放纵团”迎来了新上司王曙，王曙在工作上可卷多了，所以对大家享乐随意的工作态度颇为不满。
有一天，大家相约一起出游，结果被王曙“抓包”批评，大家辩解说，钱惟演大人就不会拘束我们。
王曙更气了，钱大人是给你们太多的自由，他“厉色戒修等”，诸君纵酒过度，你们知道名相寇准晚年就是这么招来祸端的吗？
欧阳修“嗖”地站起来就怼道：“寇莱公明明是因为老了还总不退休才倒霉的！”
我就说他是欧阳怼怼吧。
这真是太敢说了，你就不怕寇准的门生给你使绊子吗？
你就不怕王曙在评优的时候给你打个低分，让你回不了京城吗？
结果王曙是“默然，终不怒”（《宋史·王曙传》），被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最终也没有发怒。我猜欧阳修虽然是理不直、气还壮，但应该说的是大实话吧。
这种性格也为他往后曲折的从政之路埋下了伏笔。
西京推官的三年任期满后，27岁的欧阳修刚刚回到中央，就敢跟朝廷大势对着干。
这就来到了欧阳修人生第二个阶段。
2 险恶风波、十年歧路
皇上给了他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的职位，工作的主要内容是断案和弹劾，因为怼怼的性格，欧阳修还小火了一把。
这是因为，公元1036年，范仲淹向仁宗献上一幅《百官图》，这是他花了很长时间调查制作的，朝中官员升迁路线图。
他指出，有的升迁是正常的，有的却违背了程序。
他说，宰相吕夷简任人唯亲，在朝中党同伐异。
仁宗在朝堂上让二人对峙，吕夷简便对仁宗说：“陛下，范仲淹这是离间我们君臣！他举荐的人全是朋党！”
一时间朝中大臣纷纷站队吕夷简，仁宗寻思：竟有此事！马上贬范仲淹到饶州去。
当时的范仲淹在朝中虽然官职不高，但是他的道德人品是许多人心中的楷模，比如尹洙和余靖就启奏说：“陛下您要是要贬范仲淹，就把臣也贬了吧！”
仁宗表示：准奏。（《宋史·范仲淹传》）
这时有一个叫高若讷的谏官，不仅幸灾乐祸说贬得好贬得妙啊，还捏造了一些谣言污蔑范仲淹。
这可把我们欧阳怼怼气坏了，他写了一封《与高司谏书》大骂高若讷。
说范仲淹因为触怒宰相被贬谪，你身为谏官，不能为皇上辨明忠良，不能劝谏皇上，纯粹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我劝你辞职！
因为普通人要是跟皇上对着干，很容易被杀头，但是宋朝讲究君臣共治，谏官握有免死金牌，这职位就非得正直忠诚的人来担任不可。
但高若讷还在朝野污蔑范仲淹，欧阳怼怼继续大骂，说你还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这两个字！
此文有理有据、阴阳怪气、高潮迭起，看得人爽极了。
最后欧阳修还说：你最好把我的信带到朝上去让皇上杀了我，这样范仲淹就真的该贬，也算是你尽职了。
高若讷就真的把这封信呈给仁宗看了，仁宗表示，一起贬了。
虽然人被贬了，但欧阳修因此事而名声大振，此后更是直言不讳，连恩师晏殊也没放过。
四年之后，公元1040年，西北战事不利，西夏来势汹汹。
韩琦向仁宗举荐了范仲淹，于是范仲淹前往西北前线，承担起守卫边疆的重责，他在那里写下了有史以来第一首边塞词《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边关的将士在借酒消愁，愁的是离家万里，愁的是事业未成，愁的是归期无计，愁的是环境难以适应，愁到什么程度呢？晚上睡不着觉，头发因忧思过度而变白，只能默默流泪。
这时候晏殊在干什么呢？
京城下了大雪，他饶有兴致地邀请宾客到家中赏雪赋诗。
之前被贬、今年刚被捞回来的欧阳修也在其列，他心中难平，写下一首《晏太尉西园贺雪歌》，说道“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上天降下大雪，你不心疼在边关承受苦寒的四十万兵士，还要在这里饮酒作乐吗？
这是一点面子也没给晏殊留，晏殊也很惨啊。
欧阳修你怎么知道人家没为战事出过力呢？
而且人世间无时无刻不有人在承受痛苦，难道打仗三年，朝中大臣就一刻也不能放松快乐吗？
当然欧阳修怼人只是出于政见不同，他是对事不对人的，怼完之后不影响私人情感立场。
晏殊去世之后，欧阳修以遭父母之丧那样的礼节——丁忧去职来表达对恩师的怀念。
不仅写了《晏元献公神道碑铭》，还作诗《晏元献公挽辞》三首，其中更是说“解官制胜门生礼，惭负君恩隔九重”。
这算让我见到什么是真的立身为正了。
回到公元1043年，边关战事稍宁，立了大功的范仲淹被召回朝廷，拜为参知政事，开始推行庆历新政。
新政遭到许多阻挠，其中一个就是有人将宰相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指为朋党。
这时候，作为范仲淹改革急先锋的欧阳修坐不住了，他又杀疯了。
他写了一封奏章呈上，奏章内容正是那篇气势恢宏的政论散文《朋党论》。
欧阳修说：他们不是说我们是朋党吗？
诶！我们确实是朋党。
为啥呢？
因为我们是君子，君子以志同道合结为朋党，小人是没有朋党的，只有君子才有。
为啥呢？
当小人利益相同的时候，就互相勾结，结为朋党，但这是假朋党。
利益到手时，他们互相争夺，没有利益时，他们互相伤害，即使是血肉兄弟，亲朋好友，也不能共存，所以说这是假朋党。
君子则不然，他们恪守的是道义，奉行的是忠信，爱惜的是名节。
大家志同道合、携手同心、互相扶持，为国家效力。
这是君子的朋党。
周武王就有一伙巨大朋党，所以越来越兴旺。所以皇上您看到假朋党就让他们消失，看到真朋党您就多多提拔，天下就大治了。
后来欧阳修又上疏称，如果小人，要把贤臣一网打尽，只需要先说他们是朋党，再说他们专权，就可以了。
因为除掉一个贤人，还有很多贤人，小人的目的就无法达到，只有把他们弄成朋党，才可以一网打尽。
被皇上宠爱的臣子，皇上会信任他们，这时候只要诬陷他们有专权之心，皇上就会怀疑他们了。
哇，我要是宋仁宗，真的会被欧阳修这套小词说得一愣一愣的。
事实上宋仁宗也确实非常欣赏欧阳修的口才和敢于直言的个性，越级提拔了他好几次。而他这种直言不讳的个性，也为他树敌无数。
在中央为官的这十年间，欧阳修也常写作一些男欢女爱的艳情小词。
在欧阳修全部两百多首词作中，艳情词的比例占了一半以上，剩下歌咏自然的山水田园词、抒写生活与个性的抒怀述志词还有咏物词、节序词等所占的比例都较小，这是唐五代以来词的传统决定的。
我们要讲的第二首词就是那首很具代表性的艳情词《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大家发现没有，这首词上下阕的主人公是不一样的。
上阙这位主人公，他是在羁旅之中，有一个“征”来说明他的处境，他的景物是旅馆的残梅、溪桥边的柳树和马上的装备。
这令我想到我在温庭筠那一期赏析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么一看，温庭筠的环境比之欧阳修差多了，温庭筠是住在非常凄凉的“茅草屋”，而欧阳修的住所可以用“馆”来形容，而且屋外种植有梅花，别有一番风雅。
出发之后，温庭筠走的是结了霜的“木板桥”，而欧阳修用“溪桥”来形容他的桥，又用“柳细”来表明环境的优美。
其实他们的环境说不定差不了太多，是两人心情的差异，导致了所选景物的不同。
温庭筠的心情惨淡多了，欧阳修则还有余兴来欣赏途中“草薰风暖摇征辔”的趣味。
接着他说：“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我在李煜那一期说，以水喻愁，有三种形态，第一种是用流不尽的江水，写无限的心愁，正如这里的“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第二种是以江水的流逝牵引出痛苦的根源——失去，羁旅的游子面对流逝的江流，又怎会想不到，我如今的寂寞与愁肠正是从流逝、分离、失去中得来的啊。因此辛弃疾说“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第三种是以江水的恒常，提示出痛苦的难以改变。范成大说“欲凭江水寄离愁，江水已东流，那肯更西流？”人类进入奔腾的江海时，那种无论如何挣扎都没有着力点的感觉，正如遭到宇宙无情摆弄时的渺小无力，这种痛苦就因此与水波紧紧相连。
当诗人用水来比喻愁的时候，这三种形态实在是相辅相成的。哪怕他特别侧重于其中一点，另外两者也会从“水”这个意象中溢出，朝人涌来。
所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确实包含了这三种的痛，而“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就在无限的愁中又隐含了愁的根由——失去以及这种愁苦的难以挽回。
那么主人公失去的是什么呢？
是一位等待他的美人，正是下阕的主人公，这位主人公不是真实的，而是欧阳修想象出来的。
这种结构很像柳永在《八声甘州》里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他”想象自己思念的那位佳人也在登上高楼，凝望江中的船只，并希望其中一艘里面，就坐着日思夜想的行人。
所以欧阳修也想象了自己的佳人。
她是“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这里欧阳修用到了叠字来形成特殊的审美效果。
叠字有三重的美感。
第一重是形态美，《古诗十九首》说“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就以十二个叠字精准地描绘出楼外草木和楼中美人的形态之美。
青与郁是草木的茂盛，盈盈，是仪态之美好，皎皎，是肌肤之皎洁，娥娥，是妆容之美丽，纤纤，是手部的柔婉。
六句由外到内、由整体到局部地刻画了自然与人之美。
第二重是音律美，叠字借用音节的重复使人感到一气呵成、浑然一体。
第三重是意境美。
例如“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沉沉”就不仅是对暮霭的摹状，更有词人的别恨之深沉。
如此看来叠字实在有点石成金的妙用，但是，用叠字，并用好叠字，让它同时具备以上的功能是非常难的。
所以当李清照那含有14个叠字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横空出世时，就震惊了整个文坛，她给文坛带来的震撼很多，等我们顺着词脉讲到她时再一一揭晓吧。
我们回到这首词的“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它就仅具备以上的两重美感。
在形态上，“寸寸”是形象地刻画肠子们，“盈盈”则在写泪珠的晶莹剔透。
在音律上，“寸寸”和“盈盈”是在用一种绵延的音节冲淡哀伤。
按照常理，寸寸的肠一般都是痛苦得快要断了，这样才可以在意境上更上层楼，欧阳修却用“柔”肠来描写这位陷入离愁的女子，她的泪是“盈盈”，是“粉”，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们，欧阳修是不忍的，哪怕他只是想象，他都不舍得用太激烈的词汇。
哪怕在蕴含着三层痛苦的“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中，欧阳修还要用两个重复的“渐”字，两个重复的“迢”字，来无限地延缓这种伤情。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候馆与溪桥是空间的移动，梅残与柳细是季候的变迁，他要把这段旅程形容得和缓而更和缓，以此来抚平“离愁”荡漾起的微微褶皱。
在“渐渐”、“迢迢”、“寸寸”、“盈盈”和两处重复的“春山”里，他缓而又缓，绵延而又绵延，斟酌而又斟酌，都是为了用温柔冲淡尖锐的疼痛。
我心爱的姑娘啊，楼高莫近，危阑莫倚，你不要爬上太高的楼，不要靠近危险的栏杆，你看，平原的尽头是春山，而我已经在春山之外了，不要再凝望，不要再伤怀，珍重自己吧。
所以我们回过头发现，这首词的景语、情语都在哀伤中别有一分和婉。
真是好温柔的笔触，好温柔的遣词，好温柔的情意。
书写这种风流蕴藉的艳情小词是北宋文人间的流行娱乐，可令欧阳修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词竟然会被他的政敌拿来做文章。
话说这天，“舅舅与外甥女乱伦”、“舅舅竟是大文豪欧阳修”两个词条冲上大宋热搜榜，瞬间服务器就爆了呀。
热搜里面赫然写着，欧阳修的外甥女小张在公堂之上，供认了舅舅与自己的奸情，还说舅舅强占了自己的嫁妆。
并且欧阳修在外甥女年幼时，就已经对她有意思，有词为证：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间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欧阳修说，江南柳叶，现在还小，还没成荫。柳丝如此纤细，我怎么忍心攀折呢？就连黄莺都怜惜枝条太嫩，只是轻轻吟唱，要留待春深后，才敢放声而歌。
热搜说：影射，啊，妥妥的影射，影射外甥女还小，等她长大了，欧阳修马上下手。
“十四五……恁时相见已留心”，说明早在外甥女十四五岁时，欧阳修就有图谋不轨的想法了。
继续吃瓜，我们发现，欧阳修的这个外甥女跟他并无血缘关系。
《续资治通鉴·卷第四十七》记载：欧阳修有一个亲妹妹，嫁给了张龟正做续弦，结果没多久张龟正就死了，两个人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张龟正和前妻生的4岁女孩，我们就叫她小张吧。
小张就被嫡母带回到娘家生活，也就是郑女士和欧阳修的家。
后来小张成年了，欧阳修做了个媒，把她嫁给了欧阳家族里一个少年人。
但是小张似乎对这段婚事非常不满意，她嫁过去之后，就出轨了，出轨对象是一个家仆，还被老公捉奸在床。
被戴了绿帽的欧阳小伙非常生气，把两个人送到局子——开封府。
这一下完犊子了！
开封府的知府以前贪污，被欧阳修弹劾过，他寻思这下报仇的机会来了！
他给欧阳修的外甥女来了一个屈打成招，小张于是供认说，我跟舅舅欧阳修有私情，舅舅还吞了我的钱。
这也太恶毒了，这谣言要是三人成虎，欧阳修这辈子就完了。
我们之前不是说他爱怼吗？
他这种直言的性格，加上站在改革派这一边，早就得罪了不少人，显然他的政敌（贾昌朝、陈执中、钱明逸等人）也知道这样能让他完蛋，所以他们拼命给这件事添油加醋，就搬来一首艳词来作证。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有小人作祟，但朝廷里正直的人也不少，甚至有被欧阳修弹劾过，但依旧实事求是地表明不可能。
最终真相大白，欧阳修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造黄谣的事情虽然了结，但欧阳修对于朝中之事，深感心力交瘁。
公元1045年，庆历新政宣告失败，杜衍、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相继离朝。
以上就是欧阳修人生的第二阶段：险恶风波、十年歧路。
这两个四字短语都出自欧阳修自己的词，这也许也是他在词中对于这十年间官场险恶的总结吧。
“十年歧路“是出自《临江仙》。
38岁的欧阳修被贬滁州，在为一位同期进士送行时，他写道：“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岐路，空负曲江花。”
唐朝时，朝廷放榜后，会为进士们大摆宴席，摆宴的地方就在曲江。
欧阳修是在说，记得我们两人当年在金銮殿上一同及第唱名，自以为春风得意、前程似锦，可如今却官职卑微、身老天涯。
从27岁进入中央到现在，这十年的官途竟然通通是走岔的歧路，是我白白辜负了那“曲江”象征的一切恩义与荣光。
他是多么的不解，才会以“十年歧路”来指代那些故事，他自认“空负曲江花”，难道“曲江”所象征的朝廷就没有辜负他吗？
“险恶风波”出自他的《圣无忧》：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
这是一首与友人相聚时所作的小词，具体写作时间不详，不过应当产生于他在地方任知州时，他与这位友人已经十年不复相见，这十年就像弹指一挥间。
或许欧阳修也曾陷进分离的痛苦之中，但他总是可以用及时行乐的哲学来自洽。
他曾经在写给梅尧臣的信中说：“人生不一岁，参差遂如此，因思百年中升沉生死，离合异同。不知后会复几人，得同得不同也”。
意思是我才跟你分开了一年而已，相聚就变得这么艰难，人生百年中升沉生死、离合异同，岂不是更难以预料吗？不知我们当年的西京八老，还能怎么样零零散散地相聚啊。
第二年，他甚至写下“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来表达聚散无常、离合匆匆的无穷之恨。
但是，不惑之年的欧阳修，心境就豁达明朗多了。
他已经了悟“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既然人世间的离合都是这样，相见还是“且欢娱”吧。
怎么“欢娱“呢？
“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这两句要倒过来理解，春风不能染黑已经变白的须发，但是心中小不平，举酒能消恨。
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呀！
他最后说，我“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我打算一会儿醉了之后去花前面睡觉，现在没喝醉，没喝醉，小姑娘你别来扶我，别来扶。
他不是“日日花前常病酒”地沉湎于痛，而是“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欧阳修《浪淘沙》）”。
伴随着这样豁然的心境，我们一起进入欧阳修人生的第三阶段。
3 山水醉翁、白头忠臣
来到滁州的欧阳修自号醉翁居士，寄情山水，这一时期他的古文造诣也达到巅峰，写下了“人知从太守游而乐，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的著名散文《醉翁亭记》。
这篇文章在初起稿的时候，欧阳修本来用了数十字来描写滁州附近的地形地貌，最后全部删掉，只留下了五个字：环滁皆山也。
足见功力。
之后他分别在扬州、颍州（安徽阜阳）、应天府（河南商丘）等地做知州，被颍州西湖的美景打动，甚至“约梅圣俞买田于颍”，产生了退休后定居于此的念头。
拿宋初的柳晏欧三家来比较的话，如果说柳永的词是市井的、市民的，晏殊的词是宫廷的、贵族的，那么欧阳修就介于他们二者之间，代表的是一种与民同乐的视角，这就是第三首词《蝶恋花》：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越女就是美女，“齐越二国，美人所出”，西施就是越国著名美女。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她的袖子是“窄袖”，她的裙子是“轻罗”，这是轻便的、适合劳动的服装。
她是伸出手来采莲时，我们才发现暗藏在袖子里的两只“金钏”。
所以“暗露”就是一种动态的美，令我们不禁想象这位少女采莲时优雅的姿态。
“金钏”是工艺非常精致的金手镯，这个细节让我们知道，家里人非常珍视她，这是一位千娇万宠的、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女。
接着欧阳修写，“照影摘花花似面”，用花的娇艳来比美人，在诗词中是常见的。
温庭筠说“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崔护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王昌龄说“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这时候，美人与花，一同完成了这富有生命力的、饱满的景象。
除去这一层，我还要特别提到李清照的“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李清照词，它的大意是，李清照一大早在卖花担上买到一支带着新鲜露水的花，她怕情郎看到花后，猜疑她的容颜不如花漂亮，于是一定要把花簪在云鬓间，让他比对着瞧。
我太欣赏这样恣意狂放的女孩子了。
她非常珍爱她买到的这支鲜花，她极尽描状形容之能事把花写得如此美艳动人，就像她珍爱她自己一样。
这时候情郎怎么想已经无所谓了。
她对于花，对于自然，对于生命，对于美好，对于自己的那真挚而又热烈的一往情深，已经建构起一颗强大的心灵。
然后我们说“照影”，“照影”首先是在说湖水非常清澈，所以整个画面是天水澄鲜、花面交映，非常漂亮。
其次“照影”有一种“隔”的魅力，水中的影儿它不是那么的清晰，它甚至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一会儿要是船桨划动一下水面，它马上就会消失的。因为留存不住，所以格外美好。
最后“照影”还有一种定格的魅力，我想到陆游想念老情人的时候，他来到沈园的小河边，说“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他对四十年前的惊鸿一眼念念不忘，他们年轻时相会，他不敢看她的脸，只是望着水中倒映的容颜，这一瞬便永远定格在他心间，从此他无法再端详任何水面。
这种定格的、相隔的魅力加上她对自然热情的、深挚的情怀，造就了一种思索，她陷入了一种忘我的沉思之中。
她是“芳心只共丝争乱。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我们前有“愁肠学尽丁香结”，现有“芳心只共丝争乱”，她有一些完全没有理顺的混乱心丝，乱到“鸂鶒滩头风浪晚”，时间在逐渐流逝她也不知，乱到“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她的同伴都不见了她也没发现，乱到“隐隐歌声归棹远”，同行的船只、女伴们的歌声都离她很远了，她还是没有任何觉察，因为她还在“芳心只共丝争乱”，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连船已经靠岸都不知道，仿佛是“离愁”牵引了她。
至于她思索的是什么，谁也不知情。
就像我们不知道冯延巳词中的“愁”是什么一样，这二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词人在向我们传达的，这一种隐秘的、幽微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感境界和精神状态。
这一首词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南朝民歌《西洲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欧阳修正是能够体悟民间歌曲中，这种质朴的、自然的、纯澈的情意，能够用诗人独有的细致敏锐的双眼去观察去感受，才有了如此栩栩如生的采莲女，有了如此亲民又不失风雅的词作。
公元1054年，为母丁忧后的欧阳修回到京城。
碾转近十年，47岁的欧阳修早已是满头白发，仁宗看了，倍感心疼。
这时，他的政敌害怕他再次被起用，又开始陷害他，这一次仁宗力排众议，让他担任翰林学士，主持编修《唐书》。
令人感动的是，欧阳修初心未改，遇不平之事，仍旧敢于直言。
这天，“宰相宠妾灭妻”、“宰相纵容小妾打死丫鬟”这两个词条冲上大宋热搜榜，这次的主角正是上次给欧阳修编桃色新闻的那位宰相——陈执中。
与欧阳修不同，陈执中是真的宠妾灭妻，纵容小妾打死丫鬟了。
宠妾灭妻对于士大夫来说是绝对可以下台的丑闻，但陈执中曾经是仁宗的老师，仁宗正在那犹豫要怎么办呢，欧阳修来了，他带着他的怼怼大法来了。
他说，“陛下拒忠言，庇愚相，为圣德之累”，皇上您拒纳忠言，庇护愚蠢的宰相，有损您的圣德呀。
委屈巴巴的仁宗赶紧罢免了陈执中。
50岁这一年，欧阳修主持了礼部考试。就像当年恩师晏殊于万千人中选中欧阳修一样，欧阳修也在这次考试中，选中了他的接班人——苏轼。
欧阳修写信给好友梅尧臣说：“读轼（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不仅如此他还像晏殊一样慧眼识珠，提携了苏洵、苏辙、曾巩等人，影响了宋朝一代文风。
欧阳修主持考试期间还发生了一件非常趣味的事情，从中也能看出他的文章旨趣。
“时士子爱为险怪奇涩之文，号‘太学体’（《宋史·欧阳修传》）”。
这是因为一个叫“刘几”的人，多次在国子监考试中获得第一，他很爱写险怪奇涩的语言，“学者翕然效之，遂成风俗（《梦溪笔谈》）”，大家纷纷效仿，遂成“太学体”文风。
欧阳修坚决排斥，凡是写太学体的考生，都不予录取。
于是他阅卷的时候，看到一篇文章，说：“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意思是天地初始，万物生长，英雄问世）。”
欧阳修寻思这什么东西？
刘几写的吧！
还学着刘几的写法说：秀才刺，试官刷（意思是考生拉垮，考官就刷）。
后来发榜，写这篇文章的人果然是刘几。
又过了好几年，欧阳修再次主持礼部考试，听说刘几还在这批人里面，欧阳修就说：嘿！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次我必然痛斥轻薄学子，以除文章之害！
他看到一张卷子说：主上收精藏明于冕旒之下（意思是皇帝把精明能干的人收在他戴的礼帽下面），欧阳修哈哈大笑，说：刘几！是你！就把这个人刷掉了。
接着，他又对一篇文大加赞赏，定为第一。
让欧阳修万万没想到的是，被他刷掉的人不是刘几，那刘几在哪里呢？
竟然是欧阳修亲点的第一名，他换了文风改了名字又杀回来了，“公愕然久之”。
当然他不仅没有给刘几使绊子，还贴心地给他改了改文，成全了刘几的文名。
后来，54岁的欧阳修官拜参知政事，进封开国公。
在这个逐渐年迈的阶段中，欧阳修所写的抒怀词却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下面我们简单说一下第四首词《采桑子》：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十年前“我”是一个恣意潇洒的酒客，十年过去，宇宙依旧是不变的月白风清，而我却被人世间的忧患折磨得凋零不已，光阴老去的速度真是太惊人了。
又来了，那个话题，它又来了，宇宙有常与人生无常之间永恒的矛盾。
这时候欧阳修是特别可以体会人生无常的，因为他知心的故友们接连英年早逝，1039年谢绛去世，1041年石延年去世，1047年尹洙去世，1048年苏舜钦去世，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怀着沉痛的心情为他们撰写祭文，1052年他又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母亲。
这怎么不令他感到“老去光阴速可惊”呢！
但是，他的心没有改变，面对人生无常，他没有感到“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没有感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说我“鬓华虽改心无改”，头发的颜色虽然变了，但我的心，竟然像宇宙一样恒常。
我要“试把金觥”，要“旧曲重听”，我要把好酒再喝起来，想一想我当年厮杀官场的骁勇，要把老歌再听起来，重拾我当年青春放纵的意气，我现在闹出的这动静，跟当年发酒疯的时候也差不多嘛。
结果闹起桃色新闻来，也跟当年差不多。
公元1067年的一天，“60岁公公与儿媳乱伦”、“公公又是大文豪欧阳修”两个词条再次冲上大宋热搜榜，服务器又爆啦。
各路大臣道听途说，把这件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
因为当年欧阳修曾经卷入宋英宗时期的“濮议”之争，欧阳修遭到许多谏官的抵制与诋毁，他们说他是“豺狼当道、首开邪议、妄引经据”，是个人神共弃的奸臣。
欧阳修当时不堪舆论指责，“力求去”，想要退休回家，但是英宗没有答应，表示国家需要你。
这次发生桃色谣言，政敌们手中虽无实锤，但他们决心要毁掉欧阳修的名声。
刚刚即位的宋神宗震怒，下令严查。
没想到这个谣言的发起人，竟然是欧阳修的妻弟薛良孺。
原来，薛良孺曾经举荐他人做官，没想到那个人贪污腐败，按照大宋律法，被举荐人贪污，举荐人也要受到严惩。
欧阳修身为副宰相，本来可以捞小舅子一把。
没想到我们欧阳怼怼超级正直，向皇帝上书说要大义灭亲，不要因为自己是副宰相就格外开恩自己的亲戚。
这可把薛良孺气坏了，就编造了这么一个谣言。
虽然神宗后来为欧阳修洗刷了冤屈，并且贬了一批人来安慰他，但是欧阳修仿佛彻悟，似乎像自己这样刚正不阿之人，并不适合这个充满灰色地带的官场。
因此，他不断上表请辞，态度非常坚决，神宗只好答应让欧阳修退居地方任职。
他进入人生最后一个阶段。
4 终悟己道，归隐田园
终于，历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欧阳修于64岁致仕退休，来到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颍州养老，改号六一居士，于公元1072年病逝，享年65岁，谥号“文忠”。
晚年在颍州，欧阳修整理了自己的词集《六一词》，并整理了自己在颍州西湖时写下的组词《采桑子》，增为十首，这十首词盛赞西湖之美、游人之乐，每一首第一句的最后三个字都是“西湖好”。
我们挑一首来欣赏吧，这是本期视频的最后一首词：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流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词的上阙是大开大合的，词人在精美的画船之中宴饮，现场的音乐是繁忙急促，美酒一杯催着一杯，好像这里的人都有无穷无尽的精力。
在极度的喧嚣过后，他忽然来到了“稳泛平波任醉眠”的境界。
他发现，诶，云在船下飞，我在天上睡，这岂不是谢灵运说的“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吗？
我低头看看，又抬头看看，实在被这“澄鲜”的天空与湖水陶醉了。
他怀疑自己的船，这时正飞在天上，以此来表现水面之澄澈。
这岂不是沈佺期所说“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吗？
岂不是杜甫所说“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吗？
岂不是李白所说“人疑天上坐楼船，水净霞明两重绮”吗？
岂不是唐温如所说“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吗？
“疑是湖中别有天”又岂不是与柳永的“三三物外天”异曲同工吗？
难得欧阳修已是古稀之年，却仍有一颗珍贵的童心。
最后，我们来聊欧阳修对于词脉的贡献。
5 欧阳修对词的贡献
首先我们从他对五代词风的继承说起。
欧阳修的创作态度是沿着温韦冯李的道路前进的。
虽然我们现如今说“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但这种说法，其实隐没了一直以来诗的正统地位，它一直是文人士大夫用以述怀言志的主要工具，而词、曲、小说一开始是以助兴游戏、偏门左道的身份出现的。
词这一体例，从花间的温韦、南唐的冯李发展到北宋初的晏欧，它歌筵酒席之间助兴工具的身份是始终不变的。
晏殊在每次宴请宾客、遣散歌姬后，说“汝曹呈艺已遍，吾当呈艺”，于是备好纸笔，“相与赋词，率以为常”（叶梦得《避暑录话》），可见在晏殊眼里，他的填词与歌姬的献唱并无什么区别，都是娱乐工具罢了。
欧阳修在《西湖念语》中也表明了自己写词的心迹：“因翻旧阙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技，聊佐清欢”，他也认为填词是姑且用来助兴的小技而已。
除了一脉相承的写作态度，男欢女爱、相思离别也是小词一直以来的主要内容，只是每位词人都根据个人的特质与喜好为词脉注入了百花齐放的个性风格。
欧阳修给予艳情词的，就是一种“哀而不伤、温纯雅正”的感觉，正如我们在《踏莎行·候馆梅残》中说的那样。
然而，正是因为词没有承担欧阳修心中的“大道”，所以他在诗文中没有的、一些更加贴近他内心隐秘的热情，却在词中展露得十分彻底。
他的第二大贡献，就是他个人抒怀词中那些横生的枝节。
他以一种独树一帜的豪言壮语、狂放达观影响了苏轼与辛弃疾。
我们前面说的“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这种遣玩时光的随性到了辛弃疾的口中，便演变为一种纵横寰宇、穿越古今的豪气，辛弃疾说“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辛弃疾说“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而苏轼那种超逸脱俗的旷达，想必也有他恩师的影响。
欧阳修的第三大贡献是山水田园词这一题材的扩充。
他游山玩水、赏爱自然的词作共有六十多首，占比很高，这些山水田园词以一种执着的深情，单纯地欣赏着自然世界与人的世界的美好，寄托了词人寻找积极的、向上的、蓬勃的、踊跃的生命能量的情志，这是词脉中前人所没有的境界。
最后一点是《六一词》中与众不同的民歌气质。
如果是，大宋的繁华富庶在晏殊词中体现为珠圆玉润的贵族气质，在柳永词中体现为承平之世的大气磅礴，那么在欧阳修词中，就是一种与民同乐的风流。
除了我们刚才赏析的采莲词，欧阳修在知州时期还写过一组《渔家傲》词，描绘一年四季十二个月里，不同节日的风光与百姓们过节的热闹气氛，火遍大宋。
这些词一扫五代以来家国忧患兴亡之阴霾，以轻松、明媚、快意、纯粹的情调给宋词带来了新的气象。
他担任地方官时与百姓们关系密切，他也没有什么贵族官僚的架子，就是一个非常本真的人。
这里我们附赠一首历史上第一篇夫妻吵架词——欧阳修的《玉楼春》：
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褰绣被。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纱窗下睡。
直到起来由自殢。向道夜来真个醉。大家恶发大家休，毕竟到头谁不是。
想必在欧阳修的夫妻生活中，他经常能够遇到这种情形，谁叫他是欧阳怼怼呢？
一言不合，就是老婆也不能放过。
所以“夜来枕上争闲事”，这七个字实在太有生活感和画面感了，夫妻拌嘴不就是两个闲人忽然就开始争论不知哪里来的闲事吗？
争着争着，我生气了，我“推倒屏山褰绣被”，好气好气，找屏风消气，吧唧推倒。
还不够解气，又把被子掀开，走到碧纱窗下去睡，任对方想尽办法求我留下，我就是不听不听。
起来的时候气都还没消，这时也不知道谁先说“昨晚上真是喝醉了发酒疯才酿成苦果”，哇这不就是我们一直苦苦等待的台阶吗？
于是两个人顺着滑滑梯就下来了，既然大家都有错，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毕竟深究起来，很难论出个对错。
是不是一段非常生动的伴侣生气实录视频？
所以欧阳修真是有非常敏锐的眼光又有一颗纯真的心灵，他才能够让他笔下的人物事件都活灵活现，才能够在塑造平民、采莲女、歌女形象时，以一种深情、真挚、仰慕、珍惜的眼光，让读者无不为之动容。
纵观《六一词》，不难发现欧阳修是个风格多变的六边形战士。
他既能写清新秀美的西湖自然风姿，又能写妙趣横生的民间生活实录，既保持了士大夫之词的一贯水准，又吸收了民歌风味，既有豪气纵横的一面，又有深美和婉的一面。
因此他对后代词人的影响也是多方面的。
最后解决一个遗留问题，就是《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到底是欧阳修所写还是冯延巳所写的问题。
它既出现在冯延巳的词集《阳春集》中，也被李清照认为是欧阳修的作品，目前争议比较大，也尚无定论，大家可以任选一个相信。
但是，早在北宋元丰年间就有人公开发表这首词应属于冯延巳的说法，当时欧阳修的门生故友许多都还在世，但无人提出异议，加上后人给欧阳修编的词集里有很多词作都是别人的。
举两个大家最熟的例子，例如“为伊消得人憔悴”就是同时存在在两个人的词集里，经过前辈们的考辨，最后认定它是柳永的作品。
还有大家所熟知的《生查子·元夕》，就是“月上柳梢天，人约黄昏后”那一首词，它是属于女词人朱淑真。
所以目前的学术界还是倾向“庭院深深深几许”是冯延巳的作品。
这首词写得极好，想看赏析的请移步冯延巳那一期。
宋初词柳晏欧三人组的时代即将结束，而他们下一代的词人正积蓄着力量，要为宋词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人会是谁呢？
柳晏欧对囿于“艳科”樊篱的词有所矫革和突破，但风气未成。
那么又是谁，以词解放者的姿态，博采众长，将温韦冯李、柳晏欧的全部精华收化运发，带领宋词来到一个至高的顶点呢？
有趣的词人生平，硬核的诗歌鉴赏，我是痴人陈。
（来源：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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