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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瓮志

作者：薛宏新

窑前泥池里卧着黄胶泥，日光晒透了，便浮起一层白硝粉。老窑匠蹲在一旁，两脚陷在晒热的浮土里，像生了根。他五指岔开，探入泥中缓缓盘揉，泥团在掌心蠕动，渐次驯服。这揉泥的功夫最是紧要，泥性未活便急急上轮盘，烧出的瓮必是要咧嘴的。揉泥如熬粥，须得文火慢炖，把一股子燥气揉散，揉透，揉得泥与水骨肉交融，这才显出韧劲儿来。他揉泥三十年，掌纹早被泥水浸透，沟壑里嵌满洗不掉的红壤。

“泥胎未干透，上不得窑哩。”老窑匠对着新收的徒弟摇头。那后生性子急躁，前日手捏的陶罐摆在阴凉处才半干，便偷偷塞进窑口。火舌只一舔，罐子登时裂开五指宽的豁口，活像张着大嘴的苦汉。泥胎有泥胎的时辰，人有人命的劫数，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窑火终于腾起。青烟卷入瓦蓝的天，在空中拧了几个麻花卷，散了。火焰舔着垒得齐整的瓮坯，陶土在高温里抽搐着收紧筋骨，窑膛里噼啪作响，如豆荚在太阳地里爆裂。待窑门启开，热浪裹挟着新陶的气息扑面涌出，一排排瓮蹲在灰烬中，浑圆朴拙，尚有余温。

瓮初落成，便各奔去处。

村东头赵七婶要瓮腌芥菜。霜降后收的老芥疙瘩，洗净晾蔫，密密麻麻堆进瓮腹中。粗盐粒雪霰似地撒下，压上青石，再糊泥封口。瓮蹲在阴凉地，静候时日流转。开春启封，酸香猛然撞出，盈满整座土院。赵七婶舀一碗黄亮亮的菜水递给咳嗽的老汉：“败火哩。”菜水酸冽鲜洁，竟比药汤还灵光。瓮腹里黑暗的时光，已将苦涩酿成救命的汁水。

村西酒鬼马虎三买不起酒瓮，搬了口腌过咸菜的旧瓮回去，清水涮了百十遍，咸涩气仍盘踞瓮壁不去。他不管，照样煮了高粱饭填进去，撒酒曲，糊黄泥。三月后开封，酒香却格外醇厚，咸菜韵脚竟点活了高粱魂魄。村人笑称这是“咸醉瓮”，马虎三腆着肚子道：“好瓮不挑食，咸也是味，苦也是味，吞下去化开了，照样给你吐一腔香！”

村北的疯女子腊月投了井，捞上来时浑身僵冷，气若游丝。众人将人抬到热炕上束手无策。老窑匠却命人抬来一口空瓮，在院里架柴猛烧，烧得瓮壁通红。撤了火，将疯女抱起，裹三层粗棉被，竟塞进那尚有余热的瓮中，只露头颅在外！众人骇然，老窑匠只道：“井水寒毒入了骨髓，非得陶瓮的土火逼出来不可。”瓮壁热气汩汩渗入棉被，疯女灰败的面皮竟渐渐洇出血色。次日晨曦微露，瓮中传出微弱呻吟——人竟活了。空瓮腹中熬过一夜，倒熬干了阎王的帖子。

村南李寡妇家徒四壁，唯檐下排着五口齐胸高的大瓮。雨季来时，满瓮盛着天降的甘霖。旱季河水枯竭，李寡妇便启开瓮盖，清水在瓮腹中幽幽闪光，桶绳垂下，击碎一瓮平静的星月。邻人来借水，她总指着瓮口那道深褐的裂纹：“这瓮存水最甜，是那年雷劈了老槐，碎枝子砸出来的一道痕。”豁口反成了瓮的记号，盛的水也格外清凉。人说那是裂瓮伤了元气存不住水，偏她瓮里的水熬粥更黏稠，煮茶更甘洌。她舀水给人时总笑：“水晓得瓮的心事，瓮敞开了怀，水就活得痛快。”

去年盛夏暴雨如注，河水暴涨，漫入村里。老窑匠院角那口废置多年的裂底瓮，平日只盛些零碎杂物，洪水来时，竟漂浮而起！瓮腹朝天，恰似一叶浮舟，水中挣扎的几只鸡雏扑棱着翅膀，竟都挤进那倒扣的瓮腹之下，借着瓮身浮力随波漂流，直至水退竟全数生还。众人啧啧称奇，老窑匠摸着瓮身上蜿蜒如蚯蚓的裂纹，喃喃道：“底破了，反倒空了。空了，反倒能渡命了。”

瓮的命数与人相连，新瓮成器，旧瓮终裂。村人不舍得弃碎瓮片，常拾了垫在泥泞的牲口棚外做踏脚石，或垒在菜畦边挡土。雨日，曾有孩童在碎瓮片上看见七彩光影，欢呼彩虹落了地。瓮片默默躺在泥土里，身体虽碎，倒把光化成了颜色，把硬做成了台阶。

陶瓮一生，土里生，火里炼，腹中纳万物，盛过咸菜酸水，醉过浊酒琼浆，逼出过生死寒毒，漂浮起孱弱生灵。它不言不语，只是敞开着口，任人予取予求。瓮壁染过腌菜的咸渍，浸过米酒的清香，也沁过井水的甘冽——百味千劫皆被它粗粝的肌肤吸收、沉淀，化为陶土深处无声的年轮。瓮不怕旧，不怕裂，甚至不怕碎骨粉身，它深知泥土里来，终要归于泥土里去。

月光落在村口老窑场空寂的泥池里，水面幽幽泛着冷光。老窑匠独坐池边，将一把碎瓮片投入水中。碎片缓缓沉入池底淤泥，如同归乡的游子安眠故土。水面涟漪散去，复归平静，倒映着一轮澄澈的月亮，宛如一口盛满清辉的千年古瓮。

原来这天地，亦不过是一只更大的陶瓮罢了。

薛宏新：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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